永徽五年的春夜,长安宫城浸润在一片料峭的寒意里。甘露殿偏殿内,门窗紧闭,将外间的风阻挡在外,却挡不住那一缕自心底升起的冰冷。
殿内烛火通明,数十盏宫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新血初净后混杂着草药与安息香的、令人昏沉的气息。武媚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湖绉锦被,产后虚弱的潮红已从脸颊褪去,只余下一种玉石般的苍白。她并未入睡,眼眸半阖着,视线落在对面博古架上那座滴漏上,看着晶莹的水珠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坠落,在铜壶中敲击出空洞的回音。
殿内侍立的宫人都垂手屏息,如同泥雕木塑,连衣料的摩擦声都微不可闻。只有偶尔烛芯爆开的“噼啪”轻响,才证明时间仍在流动。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死寂。是崔沅。
她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深青色女官服饰,步履轻盈得像踩在棉花上。她手中端着一只朱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热气袅袅的白玉药盏,浓郁的当归、黄芪气味瞬间压过了安息香的甜腻。
崔沅走近榻前,并未像寻常宫人那般出声请安。她先将药盏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然后极其自然地俯下身,伸出手,看似在为武媚掖紧被角。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头低垂着,嘴唇凑到武媚耳畔极近处,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音,一字一句地低语:
“娘娘,北边……有异动。”
武媚捻动着腕间那串迦南香木佛珠的手指,倏然停顿。佛珠温润的质感此刻却让她觉得有些硌手。她没有睁眼,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从喉间溢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带着询问意味的轻哼。
崔沅的气息更沉,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暗夜中吐信的蛇:“昨日申时三刻,荣国夫人(柳奭)密入立政殿,与皇太后闭门长达一个时辰。殿外由太后心腹把守,连近身奉茶的宫人都被屏退。”
武媚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睁眼,但捻着佛珠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我们的人设法靠近次间,隐约听得……”崔沅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紧绷的寒意,“荣国夫人屡次提及‘崂山’、‘道长’、‘法术’等词,语速急切。期间,皇太后曾拔高声音问了一句‘果真灵验?能确保万无一失?’”
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连烛火都似乎停止了跳动。那滴漏的水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崔沅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荣国夫人回答……‘娘娘放心,那道长乃异人,精擅厌胜禳解之术,只需取得……’她的声音随后压低,但奴婢的人,清晰地听到了三个字——”
她顿了顿,几乎是将气息呵在武媚的耳廓上,吐出了那个足以让任何母亲心脏骤停的名字:
“李弘殿下。”
“厌胜”二字,如同两道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凿穿了武媚强自维持的平静!
“咔哒。”
那串迦南香木佛珠的丝绳竟被她生生捻断!十八颗圆润的珠子瞬间迸散,哗啦啦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而凌乱的声响,如同骤然破碎的心镜。
武媚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平日里或妩媚、或温柔、或沉静的眼眸,此刻只剩下骇人的冰冷与锐利,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瞬间冻结了一切情绪,只余下滔天的杀意在冰层下汹涌奔腾。她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随即又被强行压制下去,只有那死死攥住锦被、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惊怒与后怕。
她没有惊呼,没有质问,甚至没有看向崔沅。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对面墙壁上那幅《瑶台步月图》上,画中仙子的飘带宛转飞扬,此刻在她眼中却扭曲成了恶毒的诅咒。
殿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只有滚落的佛珠还在厚重的地毯上微微颤动。
窗外,夜风不知何时变得凄厉起来,呼啸着掠过殿宇的飞檐,发出如同鬼泣般的呜咽。那声音穿透紧闭的门窗,丝丝缕缕地钻进殿内,缠绕在每一盏烛火上,让那明亮的光晕也仿佛蒙上了一层阴森的青气。
暖阁香浓,却瞬间化作了噬人的冰窟。那针对她年仅两岁爱子李弘的、最为阴毒险恶的诅咒,已然如同黑暗中张开的巨大蛛网,带着致命的粘腻与寒意,向她和她珍视的一切,铺天盖地地笼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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