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圆满月光与蟹宴余香似乎还在空气中萦绕未散,秋意却已实实在在地浓稠起来。山林彻底褪去了夏日的苍翠,换上了更为沉静深邃的赭褐、金黄与锈红,天空愈发高远湛蓝,晨晚的风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催促着万物为入冬做最后的准备。
婉娘的生活也随着季节进入了另一种节奏。秋收的忙碌彻底过去,家中仓廪充实,嫂子芝兰的孕期在精心照料下平稳度过最易波动的阶段,腹中双胎的胎动日益明显有力,成了全家最大的期待与乐趣。婉娘得以将更多时间投入她的小小“染料工作室”,整理秋日收集的各种落叶、树皮、果实,尝试提取更为醇厚的秋冬季色彩,同时也继续在笔记上记录、推演那些关于“浮华锦”与“香云纱”的缥缈思绪。只是那思绪中,偶尔会不自觉地掺入一抹青衫身影,以及他信笺上挺拔的字迹和那些细心抄录的古籍片段。
她并未特意期盼什么,只觉得这份跨越山水、基于共同兴趣的交流,如秋日清泉,沁人心脾,已是难得。然而,缘分似乎自有其步调。
中秋过后约莫十日,一个秋阳煦暖的午后,院门外再次传来了马蹄声。正在后院晾晒新染布样的婉娘心中一动,还未及细想,便见林大山引着一人走了进来。正是顾文渊。
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衫,风尘仆仆,手中却提着一个不小的、扁平的樟木盒子,肩上还背着一个青布书囊。
“顾夫子?”婉娘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去,“您怎么……”
顾文渊微微一笑,目光清亮:“冒昧来访,打扰姑娘清静了。前次信中提及,于友人处见有前朝《织染图考》残卷抄本,其中数页专论岭南‘薯莨染纱’与‘过乌’之法,记述虽残,却有数处关键细节,似与姑娘曾提及的某种纱艺原理暗合。我想着书信描摹恐失其真,恰逢书院旬假,便借了来,想请姑娘一同参详。”他示意了一下手中的樟木盒,“此外,家中外祖早年经营一小染坊,虽已歇业多年,尚留有些许旧年收集的各地土染料样本及零碎笔记。我整理行囊时偶然翻出,觉得或对姑娘有所助益,便一并带来了。”
这个理由,比起上次送牛的“顺路”,似乎更为充实具体,也更难以拒绝。他将学术探讨与家藏资料相结合,既显郑重,又不逾矩。
婉娘心中微暖,亦生好奇,忙将人让进堂屋。王氏闻声出来,见到顾文渊亦是欢喜,连声道:“顾夫子快请坐!一路辛苦,先喝口热茶!” 手脚麻利地张罗起来。
林大山放下手中的东西,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顾文渊,摸了摸后脑勺,憨憨一笑:“顾夫子你们聊正事,我去后院看看那奶牛。” 说罢便转身离开,将空间留给了两人。
茶水氤氲,驱散了秋日的微寒。顾文渊先打开那樟木盒,里面是几页用上好宣纸仔细誊抄的图画与文字,墨迹尚新,显是近期所为。图画描绘的是古法染纱的某些场景与工具,文字则详细注明了“薯莨汁浓淡”、“河泥产地选择”、“曝晒时辰火候”等,虽然残缺,但信息量远超婉娘之前模糊的记忆。
“姑娘请看此处,”顾文渊指着一行小字,“‘泥出顺德黑胶塘者为上,其性沉,其色乌,含铁甚丰。拌以陈年薯莨汁,涂于纱背,向阳曝之,凡七曝七涂,纱始现乌润之光,水泼不渗。’此‘七曝七涂’之法,与姑娘所疑‘反复处理以成特殊质地’之说,似可印证。”
婉娘仔细看去,果然如此。这些具体的产地、次数描述,为她那模糊的概念填充了真实的骨骼,虽不知真假,却提供了极其宝贵的探索线索。“多谢先生!此记载确实珍贵,即便只是残篇,亦指明了方向。这‘顺德黑胶塘’……不知是否便是先生祖籍附近?”
顾文渊摇头,温言道:“顾某祖籍并非岭南。这染坊,实是家母娘家产业。外祖姓苏,祖籍江南吴兴,早年曾游历岭南,习得些染织技艺,回乡后便开了间小染坊,专做些本地特色的青花布、药斑布(即蓝印花布),也尝试过仿制薯莨纱,但终因水土、原料差异,未能尽得其妙,加之后来时局变动,便渐渐歇业了。这些样本笔记,便是那时留下的。”
他语气平淡,却自然地将家世背景透出些许。婉娘静静听着,心中对他的了解又多了一层。原来他母家竟与染织有渊源,难怪他对此道既有兴趣,又有不同于纯粹书生的见解。
顾文渊又解开书囊,取出几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以及几本纸张泛黄、线装简陋的册子。“这些是外祖当年收集的各地土染料样本,有些名称都已遗失,只余颜色。这几本笔记,记的多是坊间老师傅的口诀、用料比例等,杂乱无章,却或许有些民间智慧在内。”
婉娘接过,轻轻打开一个小包,里面是一种深紫色的块状物,嗅之有种特殊的涩香。另一个小包里是橙红色的粉末。那些笔记字迹潦草,确如他所言杂乱,但偶尔瞥见“蓼蓝三缸、石灰五升”、“槐花初开、晨露未曦时采”等句子,又觉生动具体。这份礼物,比任何金银都更合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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