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这座庞然大物的轰然倒塌,如同在仪礼城这潭死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府衙的抄没、涉案者的锁拿、积年旧案的翻查……往日里被“礼法”与强权压得噤若寒蝉的城池,仿佛一夜之间活了过来,充斥着各种喧嚣、议论、以及沉冤得雪者的痛哭与茫然。
风吟依旧栖身于那处临水的废弃钟楼。高处风寒,视野却开阔。他常立于那扇空洞的窗前,望着脚下这座正在缓慢愈合伤口、却也难免阵痛的城池。靛青的布衣在秋风中显得有几分单薄,身影孤直,仿佛一根测量世道人心的标尺。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将钟楼残破的影子拉得斜长。楼梯口传来了熟悉的、带着几分怯生生又掩不住急切的脚步声,比柳清霜的轻盈更多了几分孩童的活泼。
是阿笙。
小家伙像只灵巧的狸猫,几下便蹿上了顶层。他换上了一身虽仍显陈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裳,小脸似乎也丰润了些许,被秋阳晒得微红。只是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此刻却没了往日的惊惧与依赖,反而盈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不舍,有难过,还有一丝即将面对新生活的、懵懂的惶然。
他跑到风吟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仰着小脸,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小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风大哥……我……我要走了。”
风吟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阿笙身上。他没有问“去哪里”,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料到了这一刻。
阿笙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水汽凝聚成泪珠,继续说道:“是……是我舅舅。他以前在朱家的铺子里做伙计,因为不肯做假账,被朱家管事打断了腿,赶了出来,一直在外面流浪……现在朱家倒了,他听说我还活着,就……就找来了。他说要带我回他老家去,那边还有几亩薄田,能……能过日子。”
他说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干净帕子包裹着的东西,递到风吟面前。帕子打开,是几个还带着体温的、粗糙却饱满的麦饼。 “这是舅舅买的……风大哥,你吃。”
风吟看着那几只粗糙的麦饼,又看了看阿笙那双努力装作坚强、却依旧清澈见底的眼睛。他沉寂的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极淡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他没有推辞,伸手接过了一个麦饼,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麦香粗糙,带着阳光和土地的味道,朴实而真切。
“很好。”他低声说,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
阿笙见风吟吃了饼,小脸上顿时绽放出一个混合着开心与难过的笑容,眼圈却更红了。他低下头,用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上积年的灰尘,闷闷地说:“风大哥……我……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风吟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从腰间,取出了另一管笛子。
这并非他那管温润如玉、暗藏玄机的翠竹短笛,而是一支最普通不过的、集市上几个铜板就能买到的白竹笛。笛身粗糙,竹节分明,没有任何修饰,却打磨得光滑,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他将这支普通的竹笛,递向阿笙。
阿笙愣住了,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风吟,又看看那支笛子,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风吟将笛子放入阿笙有些无措的小手中,然后,他俯下身,与阿笙平视。这个动作对他而言,似乎有些陌生,却做得异常自然。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在笛身最上面的一个笛孔上,对阿笙说道:“看仔细。”
阿笙立刻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风吟的指尖并未接触唇瓣,只是悬在笛孔上方寸许,丹田微沉,一缕极其轻柔平和的气息吐出。
“呜——” 一个简单、却异常圆润纯净的单音,从笛孔中流淌出来。不高亢,不尖锐,如同春日里第一声融冰滴落深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宁静力量。
“记住这个气息。”风吟松开手指,看着阿笙,“不急,不躁。心静,气自和。”
他又换了旁边一个笛孔,再次示范。 “嗡——” 这个音稍低,带着一丝沉厚的共鸣,如同夏夜田野里安稳的蛙鸣。
他接连示范了四五个最简单的音节,每一个都清晰、稳定,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和韵味。没有复杂的技巧,没有高深的曲调,只是最基础的音。
然后,他直起身,看着依旧紧紧握着那支白竹笛、眼神却亮得惊人的阿笙,缓缓说道:
“笛,可娱己。” 他的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如同刻印: “亦可慰人。”
阿笙用力地点着头,小手将那支普通的竹笛攥得更紧,仿佛握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风吟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钟楼斑驳的墙壁,看到了更远的地方,看到了那些如同石老栓、李栓柱一般,在苦难中挣扎的灵魂。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阿笙那纯真而专注的小脸上,说出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七情武器请大家收藏:()七情武器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心存善念,敬天爱人。”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最准确的表达,最终,用一种近乎箴言的语气说道: “便是知礼。”
心存善念,敬天爱人,便是知礼!
这十二个字,如同十二颗种子,被他以最朴素的方式,亲手种入了阿笙那未经污染的心田。没有高深的经义,没有繁琐的教条,只有对生命最基本的善意与敬畏。这,便是他风吟,历经画舫血劫、渔村诘问、德音楼破妄、祠堂涤罪之后,所领悟到的,最本真的“礼”!
阿笙或许此刻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十二个字的全部重量,但他黑亮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仿佛在完成一个极其庄重的承诺: “风大哥,我记住了!心存善念,敬天爱人,就是知礼!我……我一定做到!”
这时,楼下传来了一个略显沙哑、带着几分焦急的呼唤声:“阿笙——!时辰不早了,该动身了——”
是阿笙舅舅的声音。
阿笙身体一颤,眼中的不舍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化作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他猛地向前一步,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风吟的腿,将满是泪水的小脸埋在他微凉的靛青布衣上,发出小兽般的、压抑的呜咽。
风吟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并不习惯如此亲近的接触。但最终,他没有推开阿笙,只是抬起手,极其轻柔地,在孩童瘦弱的、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背脊上,轻轻拍了两下。
“去吧。”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阿笙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了风吟最后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深深烙在心里。然后,他用力抹了一把眼泪,紧紧攥着那支白竹笛,转身,头也不回地、踉跄着冲下了楼梯。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钟楼之下。
风吟独立窗前,许久未动。
秋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发丝,也送来了楼下远处,那对舅甥渐渐远去的、模糊的交谈声和车轮轱辘声。
他缓缓抬起手,目光落在自己那管翠竹短笛上。笛身温润,泪斑深沉。然后,他又似乎看到了阿笙紧紧攥着那支普通白竹笛、用力点头的模样。
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在他那惯常沉寂的嘴角,缓缓向上牵起。
那不是冷笑,不是嘲讽,也不是悲悯。 而是一种……如同冰雪初融后,第一缕阳光照在深潭上,泛起的、微暖而释然的涟漪。
种下一粒善因。 或许,这便是他在这纷扰红尘中,留下的最值得的痕迹。
他收回目光,再次望向窗外浩渺的天地。 天际,流云舒卷,聚散无常。 如同这人间,离别总有时,而希望,或许就藏在某个孩童紧握的、普通的竹笛之中。
喜欢七情武器请大家收藏:()七情武器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