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霜重。
仪礼城的喧嚣与剧变,如同运河上骤起的风浪,再汹涌,也终有平息的一日。朱家的府邸被贴上了官府的封条,昔日车马如龙的朱红大门前,如今只剩下几个按刀肃立的衙役和偶尔驻足指点的路人。街巷间的议论,虽还带着几分激动与唏嘘,却也渐渐被柴米油盐的日常所取代。新的秩序,如同初春的冻土,正在旧秩序的废墟上,缓慢而坚定地重新凝结。
关于那位靛青布衣的吹笛人,传言更是愈发纷纭,却也愈发趋向于某种共识。 “魔笛”的恶名,如同被清水反复洗涤的墨迹,渐渐淡去,露出了底下被掩盖的底色。 “清音郎”。 不知从谁人口中首先传出的这个雅号,不胫而走,迅速在坊间流传开来。它不再强调那曾令人恐惧的、操控人心的诡异力量,而是指向那涤荡伪妄、安魂慰灵的清澈之音。茶馆的说书人,开始将德音楼破阵、祠堂诛邪的故事,编成段子,醒木拍下,满堂喝彩。那支翠竹短笛,在民众的口耳相传中,已近乎传奇。
然而,传奇本身,却已悄然抽身,隐于这渐趋平复的烟火人间之后。
黎明前最沉的黑暗里,运河码头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湿冷雾气中。零星的灯笼在船舷上摇晃,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跳板和泊位上起伏的船影。水汽氤氲,将远处城墙的轮廓都模糊了去。
一道靛青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码头最偏僻的角落。风吟立于一艘即将解缆启程、驶向下游州府的货船船头,身无长物,唯有腰间那管短笛,在朦胧的灯下泛着温润的微光。
他回首,目光最后一次投向那座在晨雾与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庞大城池。没有留恋,没有感慨。仪礼城于他,如同一卷已然翻过的书页,其中的恩怨、血泪、伪善与觉醒,都已沉淀为记忆深处冰冷的刻痕。他做了他该做的,也得到了他该得的——并非虚名,而是对自身力量与道路更深的认知。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本就是他惯常的姿态。
船老大一声低沉的吆喝,粗重的缆绳被水手从系船石上解下,收回船上。船身微微一震,开始随着水流,缓缓驶离岸边,滑入运河主流那更加宽阔、也更加未知的黑暗之中。
风吟转过身,不再回望。面向着船行方向那扑面而来的、带着水腥气的晨风,任由衣袂在身后猎猎作响。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终于艰难地撕破东方的云层,将金红色的光芒投射在运河粼粼的水面上时,货船早已将仪礼城那巨大的轮廓远远甩在了身后,化作地平线上一抹模糊的灰影。
城内,新的一天开始。 府衙门前,等待告状伸冤的人群依旧排着长队,只是那高坐堂上的官员,审案时似乎多了几分以往未曾有过的谨慎。 曾被朱家强占的铺面田产,开始在官府主持下,艰难地清点、发还,引得无数人翘首以盼,也引来了新的争执与算计。 茶楼里,关于“清音郎”的传说正被热烈地讨论着,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亲眼见他月下吹笛,笛声引来了百鸟盘旋;也有人争论着他那“音律无正邪”之说,究竟是对是错。 柳清霜并未离去,她在城中赁了一处清净小院,每日抚琴,琴音却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开阔与沉静,少了些许刻板的凛然。她在等待师门的回音,也在消化着那场颠覆性的问道所得。 而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支粗糙的白竹笛,或许正在一个孩童笨拙的吹奏下,发出断断续续、却充满生机的音节。“心存善念,敬天爱人”的种子,已然播下。
仪礼城的格局,正在重塑。旧的“礼法”枷锁被打碎,新的秩序与道德,则在阵痛与混乱中,悄然萌发。风吟的身影虽已远去,但他那管笛音所奏响的,无论是破妄的雷霆,还是安魂的细雨,都已如同投入这潭死水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必将长久地影响着这座城池的命运。
而这些,都已与船头那靛青的身影无关。
货船顺流而下,两岸青山如黛,层林尽染秋色。天高云阔,长风万里。
风吟于船头盘膝坐下,解下腰间的竹笛,横于膝上。他并未吹奏,只是指尖轻轻拂过笛身,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润与内里蕴含的、仿佛与天地共鸣的微颤。
影鸦的箴言在耳畔回响:“汝之清音,当为浊世一鉴。” 阿笙紧握白竹笛时纯真的眼神,柳清霜悟道时灼热的目光,朱正德崩溃时扭曲的面容……一幕幕闪过,最终都归于沉寂。
路,在脚下延伸。 山之外,是更多的山。 水之外,是更广的水。 这浑浊世道,何处没有伪善?何处没有需要照见的魑魅?
他轻轻握紧了竹笛。 无需再去刻意追寻什么,也无需刻意回避什么。 只需踏歌而行。 遇山则摹山风,遇水则拟流水,遇不平则……以清音鉴之。
这,便是他的道。 这,或许才是真正的“礼”之所在——并非束缚于特定形式的规条,而是存乎一心,行乎自然,对天地万物怀有一份敬畏,对世间生灵抱有一份悲悯,对自身力量持有一份尺度。
船行悠悠,劈开万顷碧波。 风吟的身影在船头,与青山绿水,与长风流云,渐渐融为一体。 他背着他的竹笛乐,继续游历山河。 清音虽暂歇,而其韵长存。 礼法虽更迭,而其神不灭。 前路漫漫,唯笛声相伴,踏歌而行。
喜欢七情武器请大家收藏:()七情武器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