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边防务策》——这五个字,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林远山烦乱的心绪瞬间沉静下来。他挥了挥手,屏退了周围还在争吵的下属,整个公房内顿时安静了许多。
他翻开册子,立刻被里面的内容所吸引。
这并非一份临渴掘井的应急之策,而是一份筹谋已久、数据详实的系统性报告。开篇并非空谈战略,而是一系列触目惊心的数据。
“嘉靖三十年至今,大同镇共列装‘威远大将军’重炮一百二十门,其中,因炮管铸造瑕疵,五年内出现裂纹者,四十五门,占比三成七。操演之中,发生炸膛事故一十二起,致我朝炮手阵亡五十八人,重伤一百一十二人。此炮,名为‘威远’,实为‘威我’之器。”
“宣府镇库存三眼火铳八千支,经抽检,其中两千余支因保养不善、常年锈蚀,引火孔堵塞,已不堪使用。剩余六千支,十步之外,不能穿透双层牛皮甲。鞑靼骑兵,多披双甲,此铳临阵,与烧火棍无异。”
“蓟州镇每年上报军械损耗钱粮二十万两,然其中十之七八,皆为空耗。以弓弦为例,武库所存之牛筋弦,多以劣质麻筋替代,淋雨即软,遇寒则脆,战时十箭九废……”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数据。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一句空话,只是冰冷而精确的数字。这些数字,林远山过去只在下级的奏报中看到过模糊的影子,却从未有人像柳凝霜这样,将它们如此系统、如此尖锐地摆在台面上。
这已经不是在谈防务了,这简直是在揭开整个大明军备体系那块早已腐烂流脓的遮羞布!
林远山看得心惊肉跳,后背阵阵发凉。他知道,这些问题都存在,但他没想到,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平静的女子,眼神中充满了复杂。
“凝霜,这些……这些数据,你是从何而来的?”
柳凝霜微微躬身,语气平淡:“回大人,职方清吏司之责,本就是‘掌天下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叙功、核过’。这些数据,皆来自各镇上报的武库月报、军械损耗清单、操演伤亡记录以及工部营造清吏司的铸炮存档。只不过,它们散落在数千卷文书之中,下官只是将它们找出来,算了一遍而已。”
说得轻巧,但林远山知道,这“算一遍”的工作量,以及背后所需要的洞察力和毅力,绝非常人可比。
他继续往下看。
在罗列完问题之后,柳凝霜的笔锋一转,开始提出解决方案。而方案的核心,直指一个所有人都极力回避,却又无法绕开的名字——代王朱衡。
“代王朱衡,于大同设工坊,所产之燧发枪,经臣派人暗中勘验,其激发之速,三倍于我朝鸟铳;有效射程,远及百步;雨雪之中,亦可击发。此乃利器。”
“据大同镇塘报,近半年来,鞑靼小股游骑袭扰二十七次,皆为装备此枪之巡边营所挫败。累计毙敌三百余,俘获一百二,而我军伤亡不过数十。此二十七战,护佑边民十余万,使其免遭掳掠。此乃实功。”
“故,臣以为,应对此次大同危局,上策非是抽调京营或他镇之兵,远水难救近火。而是应立刻下旨,命代王工坊全力生产,朝廷则以银钱、粮草、生铁、煤炭易之。以战养战,就地补给,方为上策。”
最后,报告的结尾,是一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预算清单。
“燧发枪每支成本约七两白银,弹丸火药每百发成本约一两。若要装备大同镇三万步卒,需枪三万支,计银二十一万两。配发弹药五十万发,计银五万两。合计二十六万两。”
“另,代王工坊有新式火炮,名曰‘虎蹲’,重不过百斤,可由两人抬运,发射霰弹,五十步内可覆盖扇形区域,专克骑兵冲阵。此炮成本约五十两,若能配备五百门于大同城头及各处关隘,需银二万五千两。”
“总计,二十八万五千两白银。以此二十八万五千两,可换大同镇战力倍增,可救十万将士性命,可保北疆数年安稳。敢问户部诸公,这笔账,划算否?”
林远山看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感觉自己手里拿着的不是一份奏疏,而是一把出鞘的利剑。这份《九边防务策》,逻辑清晰,数据扎实,有破有立,直指核心。它不仅为兵部解了围,更是将皮球狠狠地踢给了户部,甚至将之前对朱衡的弹劾,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好,好一个‘这笔账,划算否’!”林远山忍不住击节赞叹,他看着柳凝霜,“凝霜,你可知,将这份东西呈上去,你会得罪多少人?”
柳凝霜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大人,在其位,谋其政。在其司,尽其责。下官只知算账,不知人情。”
林远山沉默了片刻,随即站起身,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你不是一个人在算账。走,随我上殿!我倒要看看,当着这铁一般的事实,谁还敢说三道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摊牌了,我是藩王,也是军火商请大家收藏:()摊牌了,我是藩王,也是军火商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一个时辰后,乾清宫再次开殿。
这一次,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内阁、六部九卿皆已到齐。户部尚书已经准备好了一套哭穷的说辞,准备和兵部好好扯皮。
林远山手持《九边防务策》,昂首立于殿中,朗声说道:“陛下,臣已会同各司,草拟应对之策,请陛下御览。”
嘉靖皇帝示意太监接过奏疏。
然而,林远山却没有将奏疏递出,而是侧过身,对着身后一名青衣小官说道:“柳主事,你来为陛下和诸位大人,讲解此策。”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远山身后那个身影上。当他们看清那是一个女子时,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一个女人?在乾清宫,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讲解军国大策?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林尚书!你疯了不成!”户部尚书第一个跳了出来,指着柳凝霜,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此乃朝堂重地,岂容一介女流在此饶舌!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是啊,林大人,此事万万不可!”
“请陛下治林远山失仪之罪!”
文官集团瞬间炸开了锅。他们可以容忍武将的粗鄙,但绝不能容忍一个女人站在这里,挑战他们千年以来形成的“男主外,女主内”的纲常伦理。
宁王朱宸濠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一抹冷笑。他觉得林远山真是昏了头了,竟然想出这种昏招。这下好了,不用他出手,光是这满朝的唾沫星子,就能把林远山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淹死。
然而,柳凝霜却对周围的斥责和鄙夷充耳不闻。她向前一步,从林远山手中接过那份奏疏,对着龙椅的方向,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臣,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柳凝霜,参见陛下。”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独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嘉靖皇帝眯起了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他没有发怒,只是淡淡地问道:“你要讲什么?”
“回陛下,臣不讲兵法韬略,臣只为陛下,算一笔账。”
柳凝霜打开奏疏,清冷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她从大同镇的旧炮炸膛开始说起,每一组数据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户部尚书和那些主张“节流”的官员心上。当她说到五十多名炮手死于自己人的炮口之下时,殿内的武将们个个双拳紧握,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开始阐述朱衡的燧发枪和“虎蹲炮”的优越性。她没有用华丽的辞藻去吹捧,而是用一场场小规模战斗的胜利,用一个个被解救的村庄,用那“护佑边民十余万”的赫赫实功,来证明这些新式武器的价值。
最后,她将那份二十八万五千两的预算,清清楚楚地报了出来。
“……二十八万五千两,看似靡费。但请问户部尚书,若大同镇失守,鞑靼铁骑长驱直入,劫掠山西、河北,朝廷需要花费多少银两去抚恤灾民,重建城池?若十万边军将士因军械不利而伤亡惨重,朝廷又要花费多少抚恤金,又要从何处再征召十万精兵?”
“一笔是二十八万五千两的投入,换来的是一场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大胜。另一笔,是数百万甚至上千万两的损失,换来的是生灵涂炭,国本动摇。孰轻孰重,这笔账,我想在场的每一位大人,都算得清楚。”
她讲完,将奏疏高高举起,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之前还叫嚣着“成何体统”的官员们,此刻都哑口无言。柳凝霜的论述,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她没有跟他们谈纲常伦理,也没有谈男女之别,她只谈利弊,只谈数字,只谈现实。
而现实,往往是最有力量的。
宁王脸上的冷笑,早已僵住。他惊愕地发现,这个女人的出现,不仅没有让林远山陷入窘境,反而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扭转了局势。她用最简单、最直接的算术,将所有反对的声音都堵了回去。
良久,龙椅上传来嘉靖皇帝那不辨喜怒的声音。
他没有看那份奏疏,也没有看那些面红耳赤的官员,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柳凝霜的身上。
“柳卿,”他缓缓开口,“你一介女流,何知兵事?”
这个问题,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在了刚刚燃起希望的武将们心头。皇帝的质疑,比一百个言官的反对还要致命。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喜欢摊牌了,我是藩王,也是军火商请大家收藏:()摊牌了,我是藩王,也是军火商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