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43章 跪凑西苑

西苑，仪鸾殿。

此地虽不及紫禁城宫殿的庄严肃穆，却因慈禧太后的常年驻跸，而笼罩着一层更甚于皇宫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殿内熏香浓郁，陈设极尽奢华，每一件器物都闪耀着冰冷而昂贵的光泽。

林怀仁免冠，身着素服，跪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从踏入殿门到此刻，他未曾抬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高踞于宝座之上的、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脊梁上。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西洋自鸣钟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人的心弦。

良久，上方才传来慈禧太后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平缓，却带着金石般的冷硬：“林怀仁，你可知罪？”

没有迂回，没有铺垫，直指核心。

林怀仁以头触地，声音清晰而稳定：“回皇太后，草民不知身犯何罪。”

“不知？”慈禧的声音略略扬起一丝尾音，带着不容错辨的讥诮，“太医院众口一词，皆言皇上龙体本已向好，皆因你妄用虎狼之药，戕伐根本，方致圣躬骤然危笃。你，还敢说不知？”

这顶“戕害圣躬”的帽子，足以诛灭九族。

林怀仁深吸一口气，并未惊慌失措，反而抬起了头，目光坦然地望向那珠帘之后模糊而威严的身影。他知道，此刻任何怯懦与辩解都是徒劳，唯有将真相与医理堂堂正正地摆出来，或有一线生机。

“皇太后明鉴！”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不卑不亢，“草民入宫，承蒙李院使信重，参与诊治皇上痼疾。自始至终，草民只秉持一颗医者之心，遵循‘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之古训，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存半分不臣之念！”

他略微停顿，见上方未有打断之意，便继续沉声道：“关于皇上所患之疾，太医院内或有争议，然在草民看来，其症结清晰明了，乃是‘痨瘵’之证，而其根本，在于一个‘虚’字！”

“《内经》有云，‘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皇上夙夜忧勤，耗伤心血，加之久病缠绵，元气亏损已极，此乃‘本虚’。然，痨瘵之邪，深伏于肺腑，耗精灼液，炼液为痰，瘀阻经络，此乃‘标实’。故而皇上之证，实为‘本虚标实’，虚实夹杂之危候！”

他逻辑清晰地阐述着，完全沉浸于医理的剖析之中，暂时忘却了身处的险境。

“前次皇上咯血稍减，潮热略退，太医院诸位同僚归功于温补得效。然，若真是纯虚无邪，温补之药为何 earlier 时日未见显效，反是在方中加入清解肺热、疏通郁结之黄芩后，方见起色？此正说明，皇上体内确有郁热痰瘀之邪壅塞，阻碍气机，使得补药难以输布奏效！加入黄芩，清其郁热，化其痰浊，乃是疏通道路，使补力得以达于病所，此乃‘寓清于补’，‘以通为补’之道，绝非戕伐！”

他的声音逐渐激昂起来，带着一种为真理辩白的赤诚：“张院判等斥黄芩为‘虎狼之药’，断言其寒凉伤阳。殊不知，用药如用兵，贵在辨证精准，时机得当！皇上当时肺热壅盛，咯血不止，若一味温补，无异于抱薪救火，助长邪焰！用黄芩清解，正是去除阻碍元气恢复之绊脚石！此理，历朝医案皆有明证，绝非草民杜撰！”

“至于皇上如今病情反复，急转直下……”林怀仁语气转为沉痛，“此乃痨瘵深入膏肓，五脏真气耗竭，阴阳即将离决之必然结局！纵无黄芩，以皇上病体沉疴之程度，也难逃此劫！此非药石之过，实乃病势使然！草民每每思之，痛彻心扉，只恨自己学艺不精，无力回天！”

他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决绝的坦荡：“皇太后，草民所言，句句源于医理，发自肺腑。太医院内对病机判断有歧义，此乃学术之争，草民尊重诸位同僚见解。然，若因学术见解不同，便将‘戕害圣躬’之罪强加于草民之身，草民……万死难服！医者，关乎人命，首重求真。若因畏惧权势而歪曲医理，掩盖真相，则与谋害何异？！草民今日纵死，亦要直言！皇上之疾，本虚标实，前用‘清养透邪’之法，路数无误！如今病危，乃沉疴难起，非战之罪！”

一番长篇陈词，慷慨激昂，有理有据，将复杂的医理剖析得清晰透彻，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勇气，在大殿之中回荡。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侍立的太监宫女们连呼吸都放轻了，偷偷觑着宝座上的反应。

珠帘之后，慈禧太后的身影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心中所思。是震怒于他的直言不讳？还是被他阐述的医理稍稍触动？抑或，只是在权衡利弊？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许久。

终于，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意外地没有立刻降罪，只是淡淡道：“巧舌如簧，纵你辩得天花乱坠，皇上龙体不安，总是事实。你且退下，禁足待参。”

没有立刻拖出去问斩，这本身，似乎就是一种转机。

林怀仁再次叩首：“草民遵旨。”

他站起身，依旧挺直着脊梁，在两侧太监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退出了这座决定他生死的殿宇。

殿外，天光晦暗。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跪奏”最终会换来什么，但他知道，作为一名医者，他守住了自己的道，说出了该说的真话。至于生死荣辱，已非他所能掌控，唯有交给这莫测的天意，与那深不可测的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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