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44章 慈禧太后的智慧

仪鸾殿内的熏香，似乎比方才更浓郁了几分，那甜腻的气息缠绕在鼻尖，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更添几分压抑。林怀仁那句句铿锵、直指医理核心的辩白，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无声地扩散。

珠帘之后，慈禧太后端坐的身影依旧凝定如山。那双阅尽权力风云、洞悉人心鬼蜮的眼睛，透过晃动的珠串，落在殿下那个虽然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的医者身上。

她确实动过杀心。在张明德等人将“戕害圣躬”的罪名引向林怀仁时，一个来自宫外、无根无基的医生，无疑是平息帝病危殆可能引发的朝局震荡、安抚太医院内部情绪最合适的替罪羊。杀了他，一可示天威，二可堵众口，三可绝后患——毕竟，此人知晓太多瀛台病情的细节。

然而，林怀仁方才那一番陈词，却让她改变了主意。

这不是一个慌不择路、摇尾乞怜的懦夫。面对灭顶之灾，他逻辑清晰，引经据典，将复杂晦涩的医理阐述得明白透彻，更难得的是，那份基于专业自信的坦荡与坚持，甚至带着几分书生意气的执拗。这种人在官场上是异类，容易得罪人，但也往往有其真才实学，而且……通常不够圆滑，反而容易掌控。

慈禧缓缓拨动着手腕上的翡翠念珠，冰凉的触感让她思绪更冷。光绪的病，她心知肚明，早已是沉疴难起，太医院那些人，包括张明德在内，不过是尽力维持，苟延残喘而已。林怀仁那句“纵无黄芩，也难逃此劫”，虽是大逆不道之言，却恐怕是接近事实的。

张明德等人急于找替罪羊的心思，她洞若观火。若顺势杀了林怀仁，固然简单，但也会让太医院那帮人更加畏首畏尾，以后怕是连句实话都不敢说了。更何况，此人医术确有独到之处，能在众口一词的“温补”中，坚持“清养透邪”并初见成效，这份眼光和胆识，比那些只会墨守成规的庸才强出不少。

留着他，或许还有用。皇帝的病需要人治，哪怕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也需要一个敢下药、能下药的人。而且，将这样一个“戴罪之身”放在眼皮底下，反而比那些表面恭顺、背后不知打着什么算盘的人更好驾驭。他的生死，只在自己一念之间，这便是最好的缰绳。

心思电转间，慈禧已权衡了利弊。杀之，一时痛快，却可能失却一个难得的人才，并助长太医院推诿卸责之风；留之，既能彰显自己“明察秋毫”、“惜才爱士”（至少表面如此），又能得一得力之用，还能让太医院其他人有所忌惮。

于是，那已到唇边的严厉处罚被咽了回去，化作了一句听不出喜怒的“禁足待参”。这既是对他顶撞权威、卷入是非的惩戒，也是给他的一个机会，一个观察期。

林怀仁退下后，大殿内重归寂静。慈禧端起手边的温茶，轻轻呷了一口，对侍立一旁的李莲英淡淡道：“小李子，你看此人如何？”

李莲英何等精明，早已揣摩透太后的心思，躬身细声道：“回老佛爷，奴才瞧着，是个有真本事的愣头青。心思都在医道上，于这人情世故……倒是钝得很。不过，钝有钝的好，用着……踏实。”

慈禧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放下茶碗：“传话给李芝庭，林怀仁暂留太医院，戴罪效力。皇上的脉案，让他也一同参详，若有建言，可直接密奏于哀家。至于太医院其他人……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

“嗻。”李莲英心领神会。太后这是既要用人，又要防人，还要借此敲打太医院。让林怀仁“戴罪效力”，是给了他一条生路，也是将他牢牢绑在了救治光绪的战车上，成败利钝，皆由其承担。而“密奏”之权，更是直接将一把无形的刀塞到了林怀仁手中，也悬在了太医院众人的头顶。

当这道口谕传到太医院时，引起的震动不亚于一场地震。

张明德等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太后非但没有治林怀仁的罪，反而继续让他参与诊治，甚至给予了密奏之权？！这无异于当众打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李芝庭则是长长舒了口气，心中五味杂陈。他明白，林怀仁的命暂时保住了，但未来的路，恐怕更加艰险。“戴罪效力”四个字，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治好了，未必有功；治不好，则新账旧账一起算。

而被“禁足”在太医院一隅厢房内的林怀仁，接到这道旨意时，只是微微一怔，随即恢复了平静。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袍，对传旨太监躬身一礼：“草民，领旨谢恩。”

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也没有对未来的惶恐。他清楚地知道，这只是风暴眼中短暂的间歇。太后留下了他，不是出于仁慈，而是出于权衡利弊的“智”。他得以活命，并继续行医，但从此，他的一举一动，都将在这位权倾天下的女人注视之下，如履薄冰。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看着外面被高墙分割的天空。医术，在这紫禁城中，终究难逃沦为权术棋子的命运。但他此刻能做的，也唯有恪守医者本分，在那有限的方寸之地，继续与病魔搏斗，与命运周旋。

太后的“智”，为他争取到了一线生机，也为他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锁。前路漫漫，吉凶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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