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肃交付的关于“C-77片区灰色地带法律依据沿革”的整理任务,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毯子,覆盖在林枕沙未来几天的工作日程上。这份任务本身并不繁重,甚至可以说是档案司日常业务中相对清晰的一个板块——梳理历史文件,提取关键条款变更节点,形成脉络摘要。然而,“灰色地带”、“法律依据”这两个词,与“花园”地窖的隐秘、石头的异常频率、深夜集合区的诡谲暗影交织在一起,便使得这项常规工作笼罩上了一层别样的、近乎危险的意味。
“配合老陈”——王肃的指令简洁明确。这意味着她无法独自在相对安全的工位上完成这项工作,必须再次与那个愈发沉默、眼神日益浑浊复杂的老档案员进行紧密接触。每一次接触,都可能是一次无声的试探,一次信息的交换,或者一次精心伪装的观察。
周二上午,林枕沙抱着装有相关档案副本的沉重纸箱,来到地下二层他们之前整理C-7X系列的区域。老陈已经在了,他正用那块灰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张临时加设的长条木桌——这桌子不知从哪里搬来的,桌面斑驳,边缘有烧灼和刻痕,散发着陈年木料和旧油漆的气味。桌上摊开了一张大幅的、标注着不同颜色区块的C区历史地籍变更示意图,旁边堆着几卷用红色棉绳捆扎的、封面印有“法务意见书”字样的厚册子。
“来了?”老陈头也没抬,继续擦拭着桌子一角一块顽固的污渍,“东西放这儿吧。这桌子稳当,比那些金属台面好,铺得开。”
林枕沙将纸箱放下,目光扫过示意图。图纸显然经过精心准备,几个与“花园”区域相关的“灰色地带”被用淡黄色的透明硫酸纸覆盖,上面用细笔标注着不同年代的权属更迭、争议要点和最终处理意见摘要。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准备好的。
“陈老师准备得很充分。”她拉开一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坐下。
“人老了,就剩下这点记性,还有磨时间的耐性。”老陈终于擦完了桌子,将抹布随手搭在旁边的架子上,拍了拍手上的灰,也在桌子另一头坐下,戴上老花镜,“王监管交代的活儿,总得弄明白脉络。不然,光是把条文抄下来,有啥用?得知道这些条条框框,是怎么一步步把那些‘说不清’的地方,框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特意加重了“样子”两个字,浑浊的眼睛从镜片上方看了林枕沙一眼。
工作开始。过程枯燥而细致。他们需要逐一核对档案副本中的地籍图、权属证明、政府公告、法院裁定书(如果有)、以及各部门之间的往来函件和内部意见书,然后将关键信息转录到示意图对应的硫酸纸上,并标注时间线和法律依据的演变。
老陈负责翻阅那些更陈旧、字迹也更模糊的早期文件,他的手指枯瘦,动作却异常稳定,翻动泛黄脆弱的纸页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林枕沙则处理相对近期、格式更规范的文件,同时负责在示意图上做标注。
沉默是主旋律,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以及老陈偶尔因灰尘引起的低咳。然而,在这片刻意维持的工作静默之下,林枕沙却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缓慢流动的张力。老陈的每一个停顿,每一次将某份文件推向她这边示意她查看的动作,甚至他推扶眼镜时手指的力度,似乎都传递着超出工作本身的信息。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老陈从一卷用牛皮纸包裹、边缘已经破损的早期“土地清册”中,抽出了一张对折的、质地特殊的薄纸。纸色暗黄,比普通文件纸更挺括,上面是用工整的毛笔小楷书写的几行字,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盖着一个模糊的、似乎是私人印章的红色印记。
他将这张纸轻轻推到桌子中央。
林枕沙看去。上面的文字是旧式公文用语,大意是:某年某月,位于旧河道南岸某处(坐标描述与她所知“花园”位置基本吻合)的“私人苗圃及附属地下储藏设施”,因原主人“下落不明且无合法继承人”,经“相关部门协调”,暂由“属地管理机构实施保护性封存,待后续处置”。
文件的日期非常早,大约是红城建城初期。那个模糊的私人印章,已经难以辨认。
“保护性封存……”老陈用指甲轻轻点了点那个词,声音低沉,“这个词儿,可有意思了。说是‘封存’,其实就是搁置。‘保护’谁?保护里面的东西?还是保护外面的,不让别人知道里面有什么?还是……保护这个‘说不清’的状态本身?”
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看着林枕沙:“你看这印章,模糊成这样,是自然磨损,还是有人不希望它被认出来?这文件,夹在这么一堆破烂清册里,是偶然,还是有人特意放进去,等着哪天被翻出来?”
林枕沙的心跳微微加速。老陈的问题,看似在探讨档案本身,却字字句句都指向“花园”地窖的核心谜团——它的过去,它被处置的方式,以及那些被有意无意掩盖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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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新梦红城请大家收藏:()新梦红城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档案……有时候自己会说话,”她谨慎地回答,目光没有离开那张薄纸,“就看读的人,愿不愿意听,能不能听懂。”
“听得懂,也得有胆子说才行。”老陈哼了一声,将那张纸小心地夹回清册里,动作缓慢,“有些话,档案说了,人不敢记。有些事儿,档案记了,人不敢认。这桌子上的灰,能擦掉。纸上的灰,时间长了,就长进去了。”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桌边缘一道深刻的划痕,那划痕的形状有些奇怪,不像自然磨损,倒像是用某种工具刻意刻下的,浅浅的,近乎一个不规则的“V”字形。
“就像这桌子,”老陈继续道,声音更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知道经了多少人的手,派过多少用场。面上看着都一样,可仔细摸,边边角角,总有那么些不一样的‘指痕’。有的人手重,有的人手轻,有的人……留下的印子,根本不是干活留下的。”
林枕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道“V”形划痕上。老陈的手指正反复描摹着它的轮廓。这划痕……是偶然吗?还是老陈在暗示什么?“指痕”?是在说档案中人为干预的痕迹?还是另有所指?
她没有追问,只是将注意力转回自己面前的一份近期“法务意见书”。这份意见书是针对另一处“灰色地带”的,但其中一段关于“历史遗留地下构筑物安全隐患排查责任界定”的论述,引起了她的注意。意见书引用了一条不太常用的旧规章,指出对于“权属已消亡且无直接管理责任方”的地下设施,其“结构性安全监控”可由“最先发现或掌握其最新状况的专业技术单位,承担临时性的监测建议义务”。
最先发现或掌握最新状况的专业技术单位……林枕沙想起了那两名技术顾问,想起了他们在“花园”地窖现场的扫描和取样。如果他们提交的报告详细记录了地窖的“最新状况”,那么根据这条旧规章,他们或他们背后的单位,是否就被微妙地赋予了某种“临时性”的关注责任?这是否就是王肃建议将报告单独成卷、提高权限的深层法律依据之一?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一阵寒意。档案中的文字,不仅仅是记录,更可能是武器,是布局的棋子。一份看似枯燥的法务意见,可能就在为某种未来的行动铺垫着合法的基石。
她将这个发现默默记在心里,没有在示意图上做特别标注,只是在对应的硫酸纸边缘,用极小的字写下了那条旧规章的编号。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的工作中度过。老陈没有再拿出什么特别的文件,但他在梳理几条不同时期、针对类似“灰色地带”的政策演变时,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强调其中“模糊地带”和“解释空间”的部分,语气里带着一种档案员特有的、对文本缝隙的敏锐,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观的洞察。
临近下班,初步的脉络图已经完成大半。老陈看着桌上铺开的、被各种颜色线条和标注覆盖的示意图,长长地叹了口气。
“理清楚了,有时候反而更糊涂。”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着镜片,“线头越多,缠得越死。你以为找到了依据,其实只是找到了另一把锁。钥匙在谁手里?谁知道呢。”
他站起身,开始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老花镜和茶杯。
林枕沙也收拾着纸笔和文件。她的目光最后掠过桌面,掠过那道“V”形划痕,掠过老陈刚刚反复描摹它的手指曾经停留的位置。
指痕。无论是档案纸页上被刻意模糊的印章,法务意见中隐晦引用的旧规章,还是这张老旧木桌上不知何人留下的奇怪划痕,都是某种存在经过的证明。它们无声地诉说着干预、掩盖、布局,或者……提示。
离开地下二层时,夕阳的余晖(模拟的)正透过高处的气窗,在楼梯上投下最后几道斜长的、昏黄的光束。老陈佝偻的背影在她前方缓慢移动,拖着一个被拉得很长的、微微颤动的影子。
林枕沙知道,今天的合作,不仅仅是整理了一份法律沿革报告。老陈通过那些看似随意的文件展示、含糊的话语和意味深长的动作,已经在他们之间那层本就脆弱的隔膜上,留下了几道新的、更加复杂的“指痕”。
而这些指痕,连同她肋下那块持续嗡鸣的石头,正在将她引向一个由文件、符号、频率和无声博弈共同构筑的迷宫深处。迷宫的出口或许代表着真相,也或许,是更彻底的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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