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二层长桌上的工作痕迹被仔细清除,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耗费一整个下午,梳理过半个世纪的权利纠葛与文本迷宫。示意图被卷起,硫酸纸被小心剥离,标注了各种颜色线条和编号的图纸看起来更像某种抽象艺术,而非一片土地沉默的、充满争议的编年史。那份关于法律依据沿革的简明报告初稿已经完成,林枕沙的文字冷静、客观,几乎剔除了所有可能导致歧义的形容词,只留下事实的骨架与条款的索引。老陈最后审阅时,只是用红笔在几个日期旁打了问号,又在一处引用条文的脚注下标了条虚线,意思是“此处依据存在不同解释版本,建议备注”。
周五下班前,这份带着红笔批注和虚线疑问的报告,被林枕沙送到了王肃的办公桌上。王肃接过来,快速翻看了几页,目光在那些红笔问号和虚线上停留了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可以。下周一我会结合其他材料,形成最终意见反馈给城建那边。”他将报告放在一旁堆积的文件山上,动作平常,“辛苦了。”
没有追问,没有评价,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份耗费了他们数日心力的示意图。仿佛这真的只是一项再普通不过的跨部门协作任务。
林枕沙转身离开,轻轻带上门。走廊里,老陈正佝偻着背,慢吞吞地锁着自己办公室的门(他在地下二层也有一个堆满杂物的小隔间)。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光线里眨了眨。
“交上去了?”
“嗯。”
老陈点了点头,将沉重的老式挂锁“咔哒”一声扣好,钥匙拔出来,在手里掂了掂。“交上去就好。该归档的归档,该了结的了结。”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王肃办公室紧闭的门,又转回来,看着林枕沙,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就是记住,纸是薄的,墨是透的。有些话,写上去,就等于晾在了光底下。自己心里有本账,比纸上写什么都强。”
说完,他不再停留,背着手,脚步拖沓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纸是薄的,墨是透的。晾在光底下。
老陈最后的警告,像一根冰锥,刺穿了林枕沙连日来强行维持的镇定。她回到自己工位,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手指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那份报告,那些冷静克制的文字,那些看似中立的条款索引……在知情者眼中,是否已经像一张透明的薄纸,清晰无误地勾勒出了她对“花园”地窖及其背后法律模糊地带的过度关注和深入理解?王肃的平静接受,是因为这本就是他预期的成果,还是他正在评估这张“薄纸”上显露出来的、属于她林枕沙的“指痕”?
肋下的石头持续嗡鸣,那恒定的背景音此刻听起来不再仅仅是干扰,更像是一种单调的、催促心跳的节拍器。它似乎在提醒她,时间在流逝,而危险并未远离。
周末在忐忑中度过。她反复回想老陈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含糊的话,回想王肃接过报告时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回想那份报告中可能被过度解读的每一个细节。她甚至几次想将那份自己留存的报告草稿翻出来烧掉,却又强行忍住——销毁记录本身,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指痕”。
周一清晨,回到档案司。空气似乎比上周更加凝滞,一种无形的低气压笼罩着地下三层。同事们的交谈声压得更低,眼神交换更加迅捷而隐蔽。林枕沙注意到,老陈的座位空着。旁边的同事低声说,老陈请了病假,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的心微微一沉。是真的病了,还是……回避?
上午的工作照常,枯燥的档案条目录入。临近午休时,内线通讯器响了,是王肃。
“林枕沙,带上你那份报告的原稿和所有支撑材料,来我办公室。城建档案馆的李科长来了,有些细节需要当面核实。”
该来的还是来了。而且,李复明亲自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带锁的抽屉里取出那份留有红笔批注的报告原稿,以及整理好的、按照编号排序的档案复印件支撑材料,抱在怀里。纸张并不很重,却感觉像抱着一块随时可能碎裂的薄冰。
走进王肃办公室,李复明果然在。他坐在客椅上,依旧穿着那身熨帖的夹克,只是今天没有打领带,神色间带着一丝公务繁忙特有的、克制的疲惫。王肃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包括林枕沙上周五提交的那份报告。
“林同志来了,坐。”李复明指了指另一张空着的椅子,语气还算平和。
林枕沙依言坐下,将怀里的材料轻轻放在办公桌空着的一角。
“李科长看了你们的报告,对其中梳理的沿革脉络基本认可。”王肃开口,语气是惯常的平稳,“不过,关于早期‘保护性封存’这一法律行为的性质界定,以及后续相关责任条款的适用性衔接,存在一些专业上的探讨空间。需要你根据原始档案,再做一些补充说明。”
他的用词非常官方,完全是一次标准的业务对接。但林枕沙能感觉到,李复明镜片后的目光,正如同精密的测量仪器,仔细地扫描着她的脸,她的肢体语言,甚至她放在膝盖上微微蜷起的手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新梦红城请大家收藏:()新梦红城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好的,王监管,李科长。”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专业而镇定,翻开报告原稿,找到标注了红笔问号和虚线的相关部分,然后从支撑材料中抽出对应的早期清册复印件和那份盖有模糊印章的薄纸,还有后期涉及责任界定的法务意见书。
她开始解释,依据档案记录,早期“保护性封存”更多是一种行政上的临时处置措施,缺乏细化的操作规范和长期监督机制;而后期引用的责任条款,其适用前提是“掌握最新状况”,这与早期封存的“搁置”状态存在逻辑断层。她的解释紧扣文件原文,避免主观推断,只陈述文本间的差异与模糊点。
李复明听得很认真,不时提出一些非常具体的问题,比如某份文件的存档编号是否与另一份有关联,某个日期前后是否有相关的会议纪要或内部批示流出,某个印章模糊的边缘是否在更早的副本中有所体现。他的问题专业、细致,完全在合理的工作讨论范围内,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根探针,试图触及档案深处可能隐藏的关联。
林枕沙一一回答,能依据文件的就依据文件,不清楚的就直接表示“该份档案中未发现相关记录”或“需进一步查阅其他关联卷宗”。她表现得像一个称职的、熟悉材料但严守工作边界的档案员。
问答持续了约二十分钟。李复明似乎没有得到他预期的、超出文件表面的东西。他脸上的疲惫感似乎加重了些,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了敲。
“林同志对材料确实很熟悉。”他最终说道,语气听不出褒贬,“脉络梳理得也清晰。不过,档案工作,有时候不能只停留在纸面关联。有些‘断层’,可能恰恰是关键所在。它可能意味着某个环节的缺失,也可能意味着……某种有意的留白。”
他看向王肃:“王监管,你看呢?”
王肃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才微微颔首:“李科长说得有道理。留白本身,也是一种信息。这份报告的价值,也许不仅在于它串联起了什么,更在于它凸显了哪些‘无法串联’或‘串联模糊’的部分。这些部分,或许才是未来需要重点关注的‘灰色中的灰色’。”
他转向林枕沙:“报告修改一下,在结论部分,增加一节,专门分析这些法律依据演变过程中的‘模糊地带’和‘逻辑断层’,并评估其对当前管理可能构成的潜在不确定性。重点不是给出答案,而是把问题清晰地提出来。”
“是,王监管。”林枕沙应道。这个修改方向,巧妙地将她的工作从“梳理”转向了“提问”,从“呈现关联”转向了“揭示断裂”。这既符合李复明对“留白”的关注,也似乎……将她从对具体结论的责任中,稍稍剥离出来一点。
李复明似乎对王肃的处理方式没有异议,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那就这样。修改后的报告,尽快给我一份。辛苦了。”他朝林枕沙点了点头,又对王肃说,“王监管,后续可能还需要你们司里,就这几个‘模糊地带’,提供一些更背景性的档案支持。”
“没问题,随时配合。”王肃也站起身。
李复明离开了。办公室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音。
王肃没有立刻坐回去,他走到窗边(模拟的),背对着林枕沙,沉默了片刻。
“李科长是个仔细的人。”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有时候,太仔细了,就会看到一些……别人希望他忽略,或者暂时不要深究的东西。”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林枕沙脸上,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你的报告,原稿和支撑材料,留在我这里。”他说道,语气不容置疑,“修改版你自己在终端上完成,加密传送给我和李科长。纸质材料,尤其是早期那些孤本复印件,不要再经第二人手。”
这是命令,也是保护。将可能暴露她过度关注和深入研究的原始痕迹,收拢到他自己的控制之下。
“是。”林枕沙低声回答。
“出去吧。”王肃挥了挥手,重新坐回办公桌后,目光已经落在了下一份文件上。
林枕沙起身,离开。怀抱空空,但心中却仿佛压上了更重的负担。李复明的敏锐,王肃的处置,老陈的缺席,还有那份需要被“揭示断裂”的修改报告……所有迹象都表明,关于“花园”的法律面纱正在被一层层谨慎地揭开,而围绕它的博弈,已经进入了更精细、也更危险的文本层面。
纸是薄的。墨是透的。而她现在要做的,是在这薄而透的纸上,小心地刻下新的、既能满足审视又不至于暴露自己的“指痕”。这就像在冰面上行走,每一步都需要计算承重,每一次落笔,都可能让脆弱的支撑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喜欢新梦红城请大家收藏:()新梦红城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