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报告的工作,被林枕沙刻意拉长。她将那叠被王肃收走的原始材料在脑海中反复“重播”,试图精准复现每一处红笔批注和虚线的位置,然后在终端的空白文档上,重建那份冷静克制的骨架。但这一次,骨架之上需要生长出新的、指向“模糊地带”与“逻辑断层”的荆棘。
这并不容易。她必须在客观陈述与引导性提问之间,找到那条细如发丝的平衡线。既不能显得自己早有定见,又要将阅读者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牵引向那些王肃和李复明都暗示过的“留白”与“断裂”。她像在编织一张透明的蛛网,既要能捕捉光线(关注),又不能让人轻易看清丝线的走向(意图)。
“早期‘保护性封存’令的行政性质,与后期安全责任条款的适用前提之间,存在明显的制度演进空白。”她敲下这样的句子,然后补充道,“此空白导致当前针对该类历史遗留构筑物的管理依据,存在回溯适用上的解释分歧。”——这是一个事实,也是一个提问:这个空白是如何形成的?为何未被填补?
“不同时期地籍图对同一区域的边界标注差异,缺乏配套的官方勘误或说明文件。”——这是另一个事实,也是一个钩子:差异是技术误差,还是有意为之?
“相关法务意见中引用的旧规章,其制定背景与当前‘掌握最新状况’的技术监测能力,存在时空错位,可能影响责任界定的清晰度。”——这同样是在陈述的同时,抛出了一个关于“旧规新用”合理性的疑问。
每一个问题都根植于档案原文,每一个疑问都显得合乎逻辑且必要。她谨慎地控制着问题的密度和尖锐程度,让整节内容看起来像是一个尽责的档案员在梳理复杂历史问题时,自然会产生的、寻求澄清的学术性困惑,而非某种有针对性的质疑或揭秘。
工作持续到深夜。宿舍里只有键盘低沉的敲击声和台灯灯泡散发的微热。肋下的石头保持着它恒定的嗡鸣,仿佛在为这寂静中的文字博弈提供着单调的背景音。林枕沙偶尔会停下来,揉一揉发涩的眼睛,目光掠过窗外城市永不沉睡的灯光网格。那些灯光下,是否也有人正在类似的寂静中,审视着其他文本,谋划着其他行动?
第二天,修改后的报告完成。她又花了一上午时间反复检查、润色,确保没有任何可能暴露个人倾向或过度联想的措辞。午休前,她将加密后的电子版同时发送给了王肃和李复明的内部账户。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她感到一阵虚脱,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没有硝烟、却耗尽心神的小型战役。
接下来是等待。等待反馈,等待评估,等待这面她精心打磨的、映照出“模糊”与“断裂”的镜子,会折射回怎样的光影。
然而,首先等来的不是关于报告的回应,而是一个意外的、非工作时间的联络。
那是在报告发出的次日,深夜。林枕沙已经洗漱完毕,正准备休息,搁在床头充电的内部通讯器(一种仅限于档案司内部短距联络的简陋设备)突然发出了震动和蜂鸣。不是信息提示,而是语音呼叫请求。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经过转接的、无法直接识别的内部短码。这个时间,除了紧急情况或高层指令,很少有人会使用这个通道。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瞬间清醒。拿起通讯器,按下接听。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尽量显得自然。
对面沉默了两秒,只有细微的电流底噪。然后,王肃的声音传来,比平时更低沉,更直接,似乎也……更疲惫。
“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王监管。请问有什么指示?”林枕沙坐直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薄被。
“关于报告里提到的,‘旧规章制定背景与当前技术监测能力的时空错位’这一点,”王肃没有寒暄,直奔主题,语速比平时略快,“你引用的那份旧规章,原始发布单位的职能,在三次机构改革后已经拆分重组。最初的立法意图解释文件,可能分散在多个已封存或移交的卷宗里,甚至可能……存在不同版本的起草备忘录。”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她时间消化。
“李科长那边提出,要准确评估‘错位’的影响,可能需要追溯到更原始的立法意图。这不是我们当前任务的核心,但作为一个理论上的延伸问题,可以适当关注。”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布置一项额外的、探索性的研究任务,“你明天可以尝试在司里权限允许的范围内,检索一下与那份旧规章同期、同发布单位的其他相关背景文件,看看有没有提及针对‘未明确权属且技术状况不明的历史地下设施’的考量。不用深入,做个初步筛查,有线索就记下,没有就算了。”
这个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是对报告中所提问题的进一步延伸探究,也符合李复明那种“仔细”的风格。但时机——深夜来电,以及王肃话语中那不易察觉的急促——让林枕沙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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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新梦红城请大家收藏:()新梦红城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我明白了,王监管。明天我会去检索。”她回答。
“嗯。”王肃应了一声,但没有立刻挂断。通讯器里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那细微的底噪,像夜晚本身在呼吸。
“另外,”他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在检索的时候,留意一下……有没有任何文件,提及或暗示过,在特定条件下,对这类‘时空错位’的遗留问题,可能存在某种……非正式的、跨时期的‘信息补偿’或‘状态延续’机制。哪怕只是只言片语,或者隐喻性的表述。”
非正式的、跨时期的“信息补偿”或“状态延续”机制?
这个表述极其模糊,甚至有些晦涩。它不像是一个标准的档案检索关键词。林枕沙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听起来不像是在找文件,更像是在寻找某种……约定?或者,是王肃在借这个模糊的指令,向她传递某种信息?
“王监管,您是指……类似口头传承?或者非文字记录的责任传递?”她试探着问。
“包括,但不限于。”王肃的回答滴水不漏,“档案记录总有边界。边界之外,有时会有些……不成文的‘惯例’,或者基于共同认知的‘默契’。这些东西通常不会出现在正式文件里,但可能影响对文件的理解,以及对‘现状’的定性。”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检索的时候,思路可以放开一些。不局限于标题和摘要,注意附件、批注、甚至文件流转单上的非正式备注。有时候,关键信息就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被当时的人认为是‘常识’而无需明言,但对后来的查阅者,就成了需要解读的密码。”
常识。密码。
这两个词像钥匙,轻轻转动了林枕沙脑海中的某把锁。她想起老陈那些含糊的话语,想起集合区墙角的箭头刻痕,想起石头的嗡鸣和脉动……这些是否就是王肃所说的,边界之外的“常识”与“密码”?他是在暗示她,将档案检索与现实中的线索结合起来?
“我……我会注意的。”她谨慎地回答,感觉掌心微微出汗。
“好。早点休息。”王肃没有再说什么,结束了通话。
通讯器屏幕暗了下去。宿舍里重新被寂静笼罩,只有肋下石头那恒定的嗡鸣,似乎在呼应着刚刚那通短暂而信息量巨大的深夜来电。
林枕沙靠在床头,毫无睡意。王肃的电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表面上是关于报告的技术性追问和延伸检索指令,但水下泛开的涟漪,却指向了更深处。
他在询问。不仅仅是询问档案中的“信息补偿机制”,更是在询问她——是否能听懂他的暗示,是否能将纸面检索与现实中的异常线索联系起来,是否……具备成为他在这潭深水中,某种非正式“信息补偿”环节的潜质?
寒意顺着脊柱缓缓爬升,但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战栗也随之而来。博弈的棋盘,似乎正在扩展。棋子与棋手之间的界限,在深夜的电话线里,变得模糊不清。
她不知道王肃究竟想从这“问询”中得到什么。是测试她的能力?是利用她来探寻某些他自己不便直接触及的领域?还是……在为她铺设一条更为隐秘、也更为危险的道路?
窗外的城市灯光依旧冷漠地闪烁着。林枕沙知道,明天的档案检索,将不再是一次简单的文献查阅。它将成为一次对“边界之外”的探索,一次对“常识”与“密码”的解码尝试。
而答案,或许就藏在那些被时光遗忘的纸页角落里,等待着她这个深夜被“问询”的档案员,去发现,去理解,并最终决定,如何回应这来自寒渊深处的、无声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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