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的归来,像一颗投入本就微澜不断的池塘的石子,激起的却不是新的水花,而是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平静。周一清晨,他准时出现在自己的工位上,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依旧是那副老花镜,依旧慢吞吞地擦拭着他那个搪瓷茶杯。只是脸色比病前更显灰暗,眼窝深陷,咳嗽的频率似乎低了些,但那咳嗽声却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回音,听起来并不让人感到好转。
他像往常一样,和每一个路过的同事点头致意,浑浊的眼神里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老年人久病初愈后的疲惫与疏离。他甚至主动和林枕沙打了个招呼,声音沙哑:“小林,早啊。我老头子歇了几天,一堆活儿压着了吧?”
语气平常,仿佛他真的只是得了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胃病。
“陈老师早,您身体好些了吗?”林枕沙回答,目光飞快地掠过老陈的脸,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痕迹。
“老毛病,歇歇就好。”老陈摆摆手,端起茶杯去接水,“就是躺久了,骨头都僵了。”
整个上午,档案司地下三层都弥漫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正常”。同事们对老陈的回归表示了简单的问候,随即迅速回归各自的忙碌。没有人深究他的病情,也没有人谈论任何超出工作范畴的事情。就连王肃,在上午的例行巡查中经过老陈座位时,也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问了句“能坚持吗”,得到老陈含糊的“没问题”后,便脚步不停地离开了。
然而,林枕沙却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张力,正以老陈归位为中心,悄然弥散。那不是公开的紧张,而是一种更加微妙的、对“秩序”的重新确认与维护。每个人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生怕一个多余的眼神或一句无心的话语,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衡。
午休时,林枕沙像往常一样走向食堂。老陈没有同行,他说自己带了点清淡的粥,在办公室随便吃点就行。这符合他病后的习惯。
食堂里,她再次独自坐在角落。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入口。王肃今天没有出现,那位女技术顾问依旧不见踪影。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某种基线状态,除了老陈的归来,和她自己心中那根绷紧的弦。
下午,她被指派去地下二层,协助处理一批积压的、需要重新核定密级的早期技术档案。这工作繁重且要求极高,正好可以让她暂时沉浸其中,不必过多分心于外界的微妙变化。
就在她抱着第一批档案盒走向地下二层的路上,在楼梯拐角处,与正慢吞吞往下走的老陈迎面相遇。
楼梯间光线昏暗,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老陈手里拿着一个空了的文件袋,似乎刚从下面上来。
“陈老师。”林枕沙侧身让路,打了个招呼。
老陈停下脚步,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怀里沉重的档案盒。“嗯,去下面?”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处理一批密级重核的档案。”
“哦,那个啊……麻烦。”老陈嘟囔了一句,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高两级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枕沙,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审视,又像是在犹豫。
楼梯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头顶感应灯因为长时间无人移动而自动熄灭,只有远处应急灯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彼此的轮廓。
“小林啊,”老陈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空洞感,“人这一辈子,就像整理档案。该归档的归档,该销毁的销毁。最怕的就是……有些东西,你拿不准该归到哪一类,又舍不得销毁,就那么不上不下地悬着。”
林枕沙的心微微一紧,抱着档案盒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悬着,就容易招灰,招虫子,还容易……让人惦记。”老陈继续说道,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看向她身后的黑暗,“有时候,为了不让不该惦记的人惦记,就得把它放到一个……别人想不到,或者找不到的地方去。哪怕那个地方,看起来不那么‘合规’。”
他顿了顿,咳嗽了一声,那声音在狭窄空间里回荡。“可放归放,自己心里得有个数。东西还在,只是换了地方。哪天需要了,还得能找回来。这就得靠……记号。”
记号。林枕沙想起了老陈桌上那个歪斜的箭头和简略图形,想起了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
“记号也有讲究。”老陈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耳语,“太显眼了,容易被人顺着摸过来。太隐蔽了,连自己都可能找不着。最好的记号啊,是那种……只有该看懂的人,才能看懂的。比如,放在一堆不相干的东西里,偏偏有个地方,跟别处‘对不上’。”
对不上……
林枕沙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张被她混入“问题文件”样本的清单复印件。它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场合,内容与周围文件“对不上”,这本身就是一种记号?一种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能解读的“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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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新梦红城请大家收藏:()新梦红城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陈老师,”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如果……有人不小心看到了那个‘对不上’的记号,会怎么样?”
老陈沉默了片刻,昏暗中,他的脸像一尊风化的石雕。
“那就要看,看到记号的人,是想‘归档’,还是想‘销毁’了。”他缓缓说道,“也想看,留记号的人,是不是还在乎那个东西的下落。”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着迟缓的步子,继续向下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下方的黑暗里。
林枕沙站在原地,感应灯因为她的静止再次熄灭。只有应急灯冰冷的绿光,映着她有些苍白的脸。
老陈的话,像一阵裹着冰碴的风,吹散了她心中因清单“暴露”而未起波澜而产生的侥幸与疑虑。那不是波澜不惊,而是暗流潜藏。她投放的“微澜”,已经被注意到了,并且被解读为一种“记号”。而留下这个“记号”的人(老陈?),似乎正在评估看到记号者的意图,以及……“东西”本身是否还值得守护。
老陈的归来,或许正是对这种“记号”出现的回应。他重新“归位”,既是为了维持表面的秩序,也可能是在“东西”可能被动摇时,回来亲自“坐镇”。
那么,谁是那个“看到记号的人”?王肃?还是其他人?他们的意图,是“归档”(控制)还是“销毁”(清除)?老陈在乎的“东西”,又是什么?是“研附”遗留的数据和秘密?还是更深层的、可能牵连甚广的真相?
而她,这个投放“记号”的人,此刻又处于什么位置?是被视为潜在的“守护者”,还是需要被清除的“威胁”?
她抱着沉重的档案盒,慢慢走下楼梯。地下二层的冷光扑面而来,驱散了楼梯间的昏暗,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
老陈的“归位”,绝非简单的病愈复工。他是一把被重新插入锁孔的旧钥匙,虽然锈迹斑斑,却可能开启或锁死某扇至关重要的门。而她自己,或许正握着另一把尚未完全成型的钥匙,站在同一扇门前,需要判断,门后是希望,还是绝境。
档案司地下的寂静,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蓄势待发的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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