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踪
正月初九,肆虐数日的风雪终于渐渐停歇。铅灰色的云层如同被扯碎的棉絮,稀稀拉拉地悬在天际,吝啬地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天地间一片苍茫,目之所及,皆是皑皑白雪,将青州大营的营寨裹成了一个个臃肿的雪团。檐角下倒挂着的冰凌,足有半尺来长,晶莹剔透,却透着刺骨的寒意,在微弱的天光里折射出冷冽的光,像一柄柄悬在半空的利剑。
朔风依旧卷着雪沫子,呜呜地刮过营寨的旌旗,发出猎猎的声响,那声音听在耳中,竟比风雪更添几分萧瑟。然而,中军大帐内的气氛,却比这料峭春寒更令人心冷,仿佛连帐内燃得正旺的炭火,都驱散不了那股子沉郁的寒气。
统领张希安端坐主位,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束着嵌银丝的玉带,衬得他身形挺拔,却也掩不住眉宇间凝结的愁云。他的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楠木扶手,那扶手被打磨得光滑温润,此刻却凉得像浸过冰水。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股压抑的烦躁,在寂静的大帐里格外清晰。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案几上那本摊开的账册上,账册上的墨迹浓黑,却像是一个个模糊的鬼影,搅得他心头乱作一团。
心头那股寒意,远非帐外风雪可比。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凉,带着沉甸甸的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十四万两库银,那是朝廷拨下来的军饷,是数万将士的口粮,是支撑青州大营安稳度过这个寒冬的命脉,可就在三天前,库房的铜锁完好无损,守卫也未曾擅离职守,那十四万两白银,却凭空消失了。
这三日来,他几乎没合过眼,大营里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寻到。
“回禀统领大人。”
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沉寂,王康躬身行礼,他一身灰色常服,袖口和领口沾着未化的雪粒,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纵然连日奔波,眼底带着血丝,神色却依旧沉稳,“卑职已按您的吩咐,将所有校尉近来的言行、账目乃至私下往来,都细细盘查过了。众人言辞大致能对得上,未见明显破绽。至于各将官的家底,也已暗中摸排,除了寻常家用,并无特别巨大的亏空。”
王康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奉上,“其中负债最多的,是秦偏将。他前年在青州府购置了一处宅院,地段尚可,只是花销颇大,至今外头尚欠着四十多两银子的尾款。其余人等,即便有些零星债务,也不过三五两碎银,多是些赌债或是赊欠的酒钱,构不成什么压力。”
张希安的目光从账册上移开,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住王康的脸庞。他的眼神深邃,带着审视,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无论是一闪而过的迟疑,还是难以掩饰的疲惫,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查仔细了?”
这四个字,分量却不轻。王康心中一凛,腰弯得更低了些,语气却愈发坚定,“自是查仔细了,不敢有丝毫懈怠。从账册到证人,从日常花销到人情往来,凡可疑之处,皆已反复核实。秦偏将的那笔欠款,卑职特意去了青州府的钱庄打听,确有其事,连借贷的字据都查实了,他这半年来,正靠着月俸慢慢偿还,日子却也过得去。”
张希安闻言,浓眉紧蹙,指尖的敲击停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手指轻轻按压着眉心,陷入了沉思。
最初的怀疑对象,他几乎锁定在某个因巨额赌债或家庭变故,被逼得走投无路,从而铤而走险的人身上。军营之中,鱼龙混杂,不乏好赌之徒,亦有家中负担沉重者,为了钱财,未必不敢动歪心思。可如今看来,这些校尉将领,似乎都只是些为几两碎银发愁的寻常人。四十多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却也不至于让人冒着杀头抄家的风险,去残杀袍泽、盗取库银。
莫不是……自己一开始就猜错了方向?
张希安睁开眼,眼底布满了红血丝,那是连日操劳的痕迹。他看向帐外,透过厚重的毡帘,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心头的疑云更重了,毕竟,区区几十两银子的窟窿,真值得有人赌上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吗?
为了这点钱,放弃唾手可得的晋升机会,放弃家中妻儿老小,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想到此处,张希安不禁长长叹了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千斤重担,从胸腔里缓缓吐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了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那声叹息,沉沉的,压得帐内的人心头发沉。“罢了,”他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决断,“再去摸摸底,务必挖得更深些。不要只盯着明面上的账目和债务,看看还有谁藏着没露出来的不对劲的地方。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违和感,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一个反常的举动,都不能放过。”
“是!”王康肃然领命,声音铿锵有力。他再次躬身,然后直起身,转身欲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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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以捕快之名请大家收藏:()以捕快之名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靴底踩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步一步,渐渐靠近帐门。
“统领大人!”
恰在此时,一名亲卫匆匆掀帘而入,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子瞬间涌了进来,让帐内的炭火猛地摇曳了一下,光线忽明忽暗。那亲卫一身戎装,甲胄上沾着雪水,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单膝跪地,“营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您家里人。”
“家里人?”
张希安剑眉猛地一挑,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诧异。他离家日久,驻守青州大营已有三年,忙于军务,鲜少归家。家中老母尚在,发妻雪梅温婉贤淑,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确实是他心头的牵挂。只是,此刻并非探视之时,军中规矩森严,寻常家眷,若无要事,绝不可能轻易前来。更何况,风雪刚停,道路难行,何人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赶来?
他心中疑窦丛生,看向正要出门的王康,“王康,你去看看究竟是谁。”
“是。”王康应声而出,脚步加快,朝着营门的方向快步走去。
营门外的风雪虽歇,寒气却依旧逼人。守营的兵士手持长枪,警惕地立在两侧,目光落在门口那道纤弱的身影上,带着几分好奇,却又不敢多言。王康走近,抬眼望去,待看清来人面容,饶是他素来沉稳,性子内敛,也不禁愣了一下——站在风雪中的,竟是统领大人的妾室,江楠。
江楠并非出身名门,只是一介平民女子,因着几分清丽的容貌和聪慧的性子,被张希安纳入府中。她平日里低调温婉,甚少抛头露面,更遑论独自来到军营。
“夫人。”王康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语气带着几分恭敬,却又难掩一丝疑惑,“您怎会亲自前来?如今风雪刚停,路途艰险,您……”
他的话没说完,却已是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江楠身着一身素色的棉裙,裙角沾着些许泥点,显然是一路奔波而来。外罩一件半旧的素色披风,那披风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却洗得干干净净。她的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只是鬓角有些散乱,脸上带着风尘之色,却难掩那份清丽的容颜。她的脸色略显苍白,想来是受了风寒,却依旧神色平静,对着王康淡淡一笑,那笑容温婉柔和,如春风拂过冰雪。
“不必多礼。”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坚定,“希安这几日都不着家,军中事务想必繁忙,家里人不放心。雪梅姐姐本想亲自来,奈何家中临时有些琐事脱不开身,府里的老夫人也需要人照看,我便替她跑一趟。”
她说着,抬手示意身后的随从。那随从是个年轻的丫鬟,穿着厚实的棉袄,肩上扛着一个食盒,那食盒用棉絮裹得严严实实,显然是怕里面的东西凉了。“顺便,带了些刚蒸好的桂花糕,给大人垫垫肚子。我知道他一忙起来,便顾不得吃饭,免得饿坏了身子。”
王康心思电转,瞬间便明白了过来。想来是府中久候张希安不归,又听闻军中似乎出了大事,家里忧心忡忡,却又走不开,这才让江楠前来探望。他不敢怠慢,连忙侧身引路,语气愈发恭敬,“夫人一路辛苦,这边请。统领大人正在中军大帐议事,我这就带您过去。”
江楠微微颔首,道了声谢,便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跟着王康往里走。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却依旧走得稳稳当当。沿途的兵士见了,皆是面露惊讶,却也不敢多问,只是纷纷躬身行礼。
不多时,江楠便被引入了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
帐内的炭火正旺,暖意融融,与帐外的天寒地冻判若两个世界。张希安正低头看着案几上的文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当他看到走进来的人是江楠时,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意外,有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那是连日来的阴云里,难得的一抹亮色。
他立刻起身相迎,大步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带着几分责备,却更多的是关切,“你怎么来了?路途如此难行,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可如何是好?”
江楠对着他浅浅一笑,挣脱开他欲扶的手,将食盒轻轻放在案几上。她伸出手,揭开食盒的盖子,一股浓郁的甜香顿时弥漫开来,那是桂花糕特有的香气,甜而不腻,瞬间冲淡了帐内的沉闷气息。“家里不放心,”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里的桂花糕一一摆出来。那桂花糕蒸得软糯,色泽金黄,上面还撒着些许细碎的桂花,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原本是雪梅姐说要过来的,奈何家中临时有些琐事脱不开身,老夫人的咳喘又犯了,她得留在府里照看,我便替她跑一趟。”
张希安看着她忙碌的身影,那身影纤细,却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他心中的烦躁,似乎也消散了几分。他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将糕点摆好,才缓缓开口,声音柔和了些许。
江楠摆好糕点,抬起眼,望向张希安。她的目光清澈,带着几分期盼,语气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还要多久才能忙完回家?眼看就要到元宵节了,府里已经开始准备花灯了,孩子们都盼着你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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