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张浚的帅府书房里气氛凝重。辛弃疾、陆游分坐两侧,三人都沉默着,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张浚先开了口,声音里透着疲惫:“周世昌被带走时,我亲自去拦,郑清之当众宣读弹劾奏章,说他贪墨军饷三千贯,私卖军粮五百石。证据确凿——账本、证人,一应俱全。”
“这分明是构陷!”陆游拍案而起,“周通判为人清廉,在泗州这些年,连一根线头都没多拿过!”
“我知道。”张浚苦笑,“可账本上的笔迹是他的,证人是他的亲随,连赃银都从他家地窖里挖出来了。史弥远这一手,做得滴水不漏。”
辛弃疾沉吟道:“都督,这是敲山震虎。动周通判,是为试探您的反应,也是警告泗州其他官员——若再与北军、与您走得太近,便是同样下场。”
“幼安说得对。”张浚起身踱步,“史弥远这是在逼我表态。要么交出北军,与他妥协;要么继续对抗,看他一个个剪除我的羽翼。”他停下脚步,看向辛弃疾,“你那边情况如何?星图的线索可有进展?”
辛弃疾从怀中取出一张草图——这是白日里根据铁牌纹路和九里山洞穴星图绘制的。他将草图铺在案上,指着七处标记:“铁牌所示七处地点,第一处在九里山,我们已经找到。第二处,”他的手指移向东北方向,“在盱眙县北的龟山寺。据县志记载,此寺建于唐末,北宋时香火鼎盛,靖康后荒废。”
“龟山寺……”陆游捻须思索,“老夫记得,此寺当年有位慧觉禅师,与沈晦似乎有过交往。”
辛弃疾精神一振:“陆知州可知详情?”
“只是听闻。”陆游回忆道,“那是建炎初年的事了。沈晦辞官后,曾在江淮一带云游。有次他来泗州,与老夫论诗,提及曾在龟山寺挂单月余,与慧觉禅师谈经论道。他还说,慧觉禅师精通天文地理,曾制‘山河星象图’。”
“山河星象图!”辛弃疾与张浚对视一眼。这名字,与铁牌、与九里山洞穴的记载何其相似!
张浚当即道:“既如此,必须尽快去龟山寺查探。只是……”他皱起眉头,“郑清之的人在城中盯得紧,你们白日刚出城,晚上若再行动,恐引起怀疑。”
“末将已有计较。”辛弃疾道,“白日回来时,我已让魏胜放出风声,说我旧伤复发,需静养三日。今夜子时,我只带赵邦杰和两名亲兵,扮作巡夜军士出城。苏姑娘熟悉草药,说龟山寺后山有治疗箭伤的特效药材,这个理由说得过去。”
陆游担忧道:“可郑清之不是易与之辈,他会信么?”
“信不信,他都要查证。”辛弃疾道,“但他的人手有限,既要盯我,又要查案,还要监视都督。我们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趁他尚未反应过来,连夜往返。”
张浚沉吟良久,终于点头:“好。但务必小心。若遇险情,以保全自身为要,线索可以再寻。”
商议既定,辛弃疾告辞离开。走出帅府时,夜色已深。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更夫的打更声在远处回荡。他没有直接回营,而是绕道去了伤兵营——苏青珞果然还在那里,正给一名发烧的士兵擦拭额头。
“青珞。”辛弃疾轻唤。
苏青珞回头,见他来,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随即又化为担忧:“将军,你的伤……”
“无碍。”辛弃疾走到床前,看了看那名昏迷的士兵,“他情况如何?”
“箭伤感染,高热不退。”苏青珞低声说,“若再没有好药,恐怕撑不过三日。”她顿了顿,“将军,龟山寺后山的金线草,真能治这种伤么?”
辛弃疾知道她问的是双关——既是问药,也是问此行的真正目的。他点头:“县志记载,金线草生于龟山阴湿崖壁,对刀剑创伤有奇效。只是采摘危险,常人难至。”
“我随你去。”苏青珞说得干脆,“我认得草药,也能帮忙照料。”
“不行。”辛弃疾断然拒绝,“此行凶险,你不能去。”
“将军,”苏青珞直视他,“你答应过兄长照顾我,可也答应过让我助你成事。如今将士们需要药,你也需要人辨识线索。我去,最合适。”
她的眼神坚定,让辛弃疾想起九里山上她辨认刻字时的敏锐。最终,他叹了口气:“好。但必须听我安排,若有危险,立刻撤离。”
子时三刻,五人悄然出城。辛弃疾、赵邦杰、苏青珞,外加两名精锐亲兵陈五、李七。众人皆着夜行衣,马匹蹄裹厚布,悄无声息地没入夜色。
龟山在泗州东北六十里,快马一个时辰可至。路上,赵邦杰压低声音说:“将军,晌午后我打探过,龟山寺确实荒废多年,但近日常有生人出入。山下村民说,三天前来了几个外乡人,在寺里一待就是整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郑清之的人?”辛弃疾眉头一皱。
“不像。”赵邦杰摇头,“村民说那些人作商贾打扮,但手上老茧的位置像是常年握刀的。而且……有个人说话带幽燕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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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醉连营请大家收藏:()醉连营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幽燕口音——那是金国控制区的声音。辛弃疾心中一凛:难道金人也得知了线索?不,不可能。铁牌的秘密只有少数几人知晓。除非……
“除非沈晦当年留下的线索,不止一条。”苏青珞忽然开口,“或者,有人一直在暗中监视与血诏相关的一切。”
这个猜测让众人心头沉重。如果金国秘探也盯上了龟山寺,那此行危险程度将大大增加。
寅时初,龟山轮廓出现在夜色中。山不高,但山势险峻,如巨龟匍匐。众人将马匹藏在山脚树林,徒步上山。山路崎岖,苏青珞却步伐稳健,显然常走山路。辛弃疾见状,稍稍安心。
半山腰处,破败的寺庙出现在眼前。山门倾颓,殿宇残破,只有正殿还保留着大体轮廓。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棂洒入,照出满地灰尘和蛛网。
“分头查看。”辛弃疾低声道,“赵邦杰、陈五查东西配殿,李七警戒,我和苏姑娘查正殿。发现异常不要声张,以鸟鸣为号。”
正殿内,佛像早已损毁,只剩莲花座还残存。辛弃疾举着火折,仔细查看四壁。苏青珞则蹲在墙角,用手指轻叩地砖——她在寻找空心的声音。
忽然,殿外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是赵邦杰发出的警示。辛弃疾立刻熄灭火折,拉着苏青珞躲到佛像残骸后。片刻后,脚步声传来,两个黑影潜入殿中。
月光下,那两人身形魁梧,腰间佩刀,果然是北地人的装束。其中一人低声说:“都找遍了,什么都没有。是不是消息有误?”
另一人用生硬的汉话回答:“不会错。上峰说,三十年前南朝有个大官在这里藏了东西。再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两人开始敲打墙壁、地板。辛弃疾屏住呼吸,手按刀柄。苏青珞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指尖微颤。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李七的怒喝:“什么人?!”接着是兵器碰撞声。
殿内两人立刻冲了出去。辛弃疾趁机拉着苏青珞从后窗跳出。月光下,只见李七正与三名黑衣人缠斗,赵邦杰和陈五也从配殿冲出助战。
“走!”辛弃疾当机立断。但苏青珞却挣脱他的手,指向正殿后墙:“将军,你看那里!”
辛弃疾顺指望去,只见后墙上有块砖石颜色略浅,像是后来补上的。他飞奔过去,用力一推,砖石竟是活动的!推开后,露出一个尺许见方的暗格。暗格中,放着一只铁盒。
他刚取出铁盒,就听赵邦杰急呼:“将军快走!他们人越来越多!”
辛弃疾回头,只见又有五六个黑衣人从山林中冲出,将赵邦杰等人团团围住。他咬牙将铁盒塞入怀中,拔刀冲入战团。
刀光在月光下闪烁。这些黑衣人武功不弱,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秘探。辛弃疾连斩两人,但手臂也被划了一刀。苏青珞不知从哪捡了根木棍,奋力击退一个想偷袭的黑衣人。
“往山下撤!”辛弃疾喝道。
五人且战且退。黑衣人紧追不舍,箭矢不断从林中射来。陈五腿部中箭,踉跄倒地,李七回身去救,却被一刀砍中后背。
“李七!”赵邦杰目眦欲裂。
辛弃疾知道不能恋战,强忍悲痛,拉着苏青珞往山下狂奔。赵邦杰背着陈五,紧随其后。黑衣人紧追,眼看就要追上,忽然山下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火把如龙,照亮山道。一队宋军骑兵疾驰而来,当先一人高喊:“泗州守军在此!何人夜闯龟山?!”
黑衣人见状,立刻散入山林。辛弃疾等人停下脚步,只见那队骑兵已到近前,为首将领竟是王坚的旧部——校尉吴锋。
“辛将军!”吴锋下马抱拳,“末将奉命巡夜,见龟山有火光打斗,特来查看。您这是……”
辛弃疾喘息未定,看着吴锋身后的五十名骑兵,心中疑惑:巡夜何需带这么多人?但他来不及细想,只说:“遇袭而已。陈五、李七受伤,需立刻救治。”
“末将护送将军回城!”
回程路上,辛弃疾始终握着怀中铁盒。盒身冰凉,锁具锈蚀,显然年代久远。他心中百感交集——为了这个盒子,李七战死,陈五重伤。这代价,是否值得?
更让他不安的是,那些黑衣人显然早有准备。他们怎么知道龟山寺有东西?是谁走漏了风声?
回到泗州时,天已微明。辛弃疾让赵邦杰安顿伤员,自己带着铁盒直奔帅府。张浚和陆游一夜未眠,正在等候。
铁盒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三样东西:一卷帛书、一枚铜印、一片玉圭残片。
帛书上是沈晦的亲笔:“靖康二年九月,余奉密旨南归,携血诏及此二物。印为司天监秘制‘山河勘合印’,圭为钦宗佩玉残片。二者合一,可证血诏之真。今分藏三处,待有缘人得之,复我河山。沈晦绝笔。”
张浚拿起铜印,印钮雕刻北斗七星,印面篆文“山河勘合”。陆游则仔细端详玉圭残片,忽然低呼:“这纹饰……确是宫中旧制。老夫在汴京时,见过钦宗佩戴的玉圭,正是此种螭龙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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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醉连营请大家收藏:()醉连营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辛弃疾心中震动。三样证物,他已得其二——铁牌、铜印、玉圭残片。只差血诏正文,便可完成验证。
但就在这时,亲兵急报:“都督!郑中丞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张浚脸色一沉:“这么早?让他到前厅等候。”
郑清之走进来时,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先向张浚行礼,又对辛弃疾道:“辛将军昨夜辛苦了。龟山一行,可有收获?”
辛弃疾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郑中丞何出此言?末将昨夜旧伤复发,一直在营中静养。”
“是么?”郑清之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那是一支弩箭,箭杆上刻着北军的标记。“今晨龟山下发现五具尸体,其中两具是金国秘探,三具……却是泗州守军。这支箭,就是从一具尸体上取下的。”
书房内空气凝固了。辛弃疾看着那支箭,知道这是赵邦杰他们用的制式弩箭。郑清之显然已经掌握了昨夜的情况。
“郑中丞想说什么?”张浚沉声问。
“下官只是好奇。”郑清之缓缓道,“辛将军既然旧伤复发,为何他的部下会出现在龟山?又为何会与金国秘探交手?更奇怪的是,”他顿了顿,“今日凌晨,淮西制置使孙捷将军突然率军北上,现已至濠州,距泗州仅百里。他说……是奉枢密院密令,来‘协防’泗州。”
张浚霍然起身:“孙捷来了?我为何不知?!”
“这就是蹊跷之处了。”郑清之笑容不变,“下官也觉得奇怪,所以特来请教都督。莫非……朝廷对泗州的防务,有了新的安排?”
话中机锋,再明白不过。史弥远已经开始动用军事手段,孙捷的“协防”,实为威慑。而郑清之手中的弩箭,则是针对辛弃疾的又一记杀招。
辛弃疾看着郑清之得意的脸,又摸了摸怀中的铁盒。他知道,这场博弈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每一步,都可能满盘皆输。
窗外,天色大亮。但泗州城的天空,却笼罩着看不见的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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