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的第三轮猛攻,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最黑暗的夜幕被烽火与血光撕扯得支离破碎。泗州城墙上,厮杀声、怒吼声、惨嚎声、兵刃撞击声、炮石砸落声已混成一片连绵不绝的死亡轰鸣。多处垛口被砸塌,女墙染满黑红黏腻的血浆,不断有残缺的躯体从墙头坠落。
辛弃疾所在的北墙中段,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金军似乎察觉到此段守军虽悍勇,但人数相对较少,且之前击退飞桥时显露出核心战力,遂调集精锐,以重甲“铁浮屠”为前锋,在密集的箭雨和炮石掩护下,悍然架起十余架重型云梯,轮番强攻。
“稳住阵线!长枪手上前,抵住云梯!刀斧手,砍杀登城者!滚油,金汁,给我往下浇!”辛弃疾的声音已经嘶哑,他持剑立在最险要的一段缺口处,左臂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早已崩裂,血渗透了苏青珞包扎的布条,顺着手臂流到剑柄上,又黏又滑。他浑然不觉,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城墙边缘,哪里出现金兵攀爬的身影,剑光便如匹练般卷向哪里。魏胜像一尊铁塔守在他侧翼,那柄厚背砍刀不知砍卷了多少刃口,身上铁甲布满刀箭划痕,兀自怒吼酣战。
城下,金军尸体已堆积如山,但后续部队依旧踩着同袍的尸骨向上攀爬。滚烫的金汁(煮沸的粪便混合毒液)从城头倾泻而下,烫得金兵皮开肉绽,惨叫着跌落,恶臭弥漫。滚木礌石轰隆隆砸下,每一次都能清空一小段云梯。但金军实在太多,攻势如潮,一浪高过一浪。
“督军!右侧第三架云梯,铁浮屠上来了!”一名满脸是血的队正嘶喊。
辛弃疾扭头望去,只见那架包铁皮的沉重云梯顶端,已冒出两名浑身覆满厚重铁甲、只露双眼的金军勇士,正是金军中最精锐的重步兵“铁浮屠”。寻常刀箭难伤,力大无穷,一旦站稳脚跟,便是城防的噩梦。
“魏胜,跟我来!”辛弃疾低吼一声,与魏胜一同扑向那处。几名长枪手奋力捅刺,枪尖在铁甲上划过,火星四溅,却难以刺入。一名铁浮屠狞笑着挥动铁骨朵,将一名宋军枪手连人带枪砸飞。
辛弃疾不退反进,侧身避开砸来的骨朵,手中长剑并非硬碰,而是疾刺对方铁盔与颈甲连接处的缝隙!这一剑又快又准,蕴含着他全身劲力与战场搏杀的千锤百炼。“噗嗤”一声,剑尖透隙而入。那铁浮屠动作一僵,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庞大身躯向后仰倒,连带撞翻了身后刚冒头的另一名铁浮屠。
魏胜则更为暴烈,他竟弃了卷刃的砍刀,双臂筋肉贲张,低吼着抱住云梯上端的横杆,双脚死死蹬住城墙垛口基础,全身发力,竟是要凭蛮力将这架沉重的云梯向外推开!数名士卒见状,也吼叫着扑上来合力。
“一、二、推——!”
云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摇晃着,顶部与城墙剥离。上面攀附的数名金兵惊叫着坠落。但魏胜用力过猛,脚下湿滑的血迹让他一个趔趄,云梯反向压回,一根断裂的横木狠狠撞在他胸腹之间!
“呃!”魏胜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沫,但他竟硬生生撑住,双臂肌肉几乎要炸裂,嘶声吼道:“再推——!”
辛弃疾目眦欲裂,一剑逼退侧面袭来的金兵,合身撞上云梯。众人士气大振,齐声发力,“轰隆”一声巨响,整架云梯终于向外翻倒,带着一串金兵的惨嚎砸入城下尸堆。
魏胜脱力坐倒,大口喘着粗气,胸前铁甲凹陷了一块。辛弃疾急忙扶住他:“老魏!”
“没事……督军,骨头没断……”魏胜咧嘴想笑,却扯动伤势,咳出更多血沫,“妈的,这金狗的梯子……真结实……”
这时,一名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过来,脸上毫无血色:“督军!不好了!郑……郑御史带着殿前司的人,到了我们后营,说是奉旨查案,要立刻提审昨日入城的那几个北归义士!孙将军……孙将军的人拦了一下,没拦住,郑御史手持御史台符节,还有……还有一份盖着中书门下省印的文书!”
辛弃疾心头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郑清之竟敢在战事如此吃紧的时候,动用几乎等同于圣旨的中书门下省文书,强行提人!这绝非仅仅是史弥远的授意,恐怕临安朝堂的风向,在血诏和金牌可能现世的消息刺激下,已发生了某种不利的倾斜!
“炎生他们现在何处?”辛弃疾急问。
“按您的吩咐,藏在伤兵营最里面的隔间,有我们的人扮作重伤员看守。但郑清之带的人不少,还有孙将军麾下两个都头好像……好像被他说动了,帮着指引……”传令兵声音发颤。
陈亮也从东墙段气喘吁吁地跑来,显然也得到了消息:“幼安!郑清之这是要撕破脸皮了!他选在此时发难,一是趁我们被金军死死拖在城头,无法回护;二是若我们反抗,他便可以‘战场抗旨、庇护奸细’的罪名坐实,甚至煽动淮西军内乱!孙捷那厮态度暧昧,恐怕也在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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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醉连营请大家收藏:()醉连营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辛弃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目光扫过城墙内外。城外,金军虽然暂时被击退这一波,但仍在重整,更猛烈的进攻随时会来。城内,奸佞已然举起毒刃,刺向刚刚从北方血火中逃归的义士,刺向他这支军队维系士气的核心!
“同甫,你与魏胜在此,务必守住这段城墙!我回去!”辛弃疾当机立断。
“幼安!你此刻回去,正中他下怀!他巴不得你离开战场,给他口实!”陈亮急道。
“我不回去,炎生他们必死无疑!那些兄弟用命从汴京带回来的东西,意义非凡,但郑清之此刻要的,是活口和‘通敌’的口供!只要人落到他手里,白的也能说成黑的!”辛弃疾眼神锐利如刀,“况且,我若连从北地带回的生死弟兄都护不住,何颜立于天地,何颜统率这三军?”
他拍了拍陈亮的肩膀,又看向挣扎着要站起来的魏胜:“老魏,守好这里。这是军令!”
说完,辛弃疾点了身边仅存的十余名亲兵,这些都是在老君峪、隐曜谷一路生死相随的铁杆,沉声道:“随我回营!”
一行人沿着满是血污碎石的马道疾步下城,穿过一片狼藉的街巷,直奔北军旧部驻扎的后营区域。远远便看见营门口火把通明,两拨人马正在对峙。一方是郑清之带来的数十名身穿殿前司服饰的皇城司精锐,以及部分淮西军兵卒,另一方则是以王佐、刘威等北军旧部军官为首的数十名士卒,个个刀剑出鞘,怒目而视。孙捷带着几名亲卫,站在稍远处,面色阴沉,并未明确制止任何一方。
郑清之身着紫色官袍,外罩软甲,手持一卷黄绫文书,在一群护卫簇拥下,神情倨傲冷漠,正对着王佐等人训话:“……尔等身为王师,竟敢阻拦御史办案,抗旨不遵?速将昨日潜入城中的金军细作交出!否则,以同谋论处!”
王佐梗着脖子吼道:“郑御史!那几位是辛督军派往北地哨探的弟兄,立有大功,身负重伤,正在医治!岂是什么细作!你有何证据?”
“证据?”郑清之冷笑,抖了抖手中的文书,“此乃中书门下省会同御史台签发的查勘令,怀疑有北来奸细混入,危及城防,特命本官全权处置!这便是证据!至于人证物证,提审之后自然会有!尔等再敢阻拦,便是藐视朝廷,其心可诛!”他一挥手,“进去拿人!敢抵抗者,格杀勿论!”
殿前司武士应诺,便要向前硬闯。北军士卒怒吼着挺起兵刃,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住手!”
辛弃疾的厉喝如惊雷般炸响。他大步走到两阵之间,甲胄浴血,目光如电,先扫过孙捷,孙捷眼神躲闪了一下。辛弃疾不再看他,径直面对郑清之。
“郑御史。”辛弃疾声音冰冷,“金虏十万大军正在攻城,将士们在前方浴血搏命,你身为朝廷钦差,不思协防固守,反而带兵冲击军营,拘拿有功伤卒,动摇军心,是何道理?”
郑清之面对辛弃疾迫人的气势,心下微凛,但想到史相嘱托和手中“王牌”,又挺直腰板:“辛弃疾!你来得正好!本官正要问你!你包庇来历不明之人,抗拒朝廷审查,意欲何为?莫非真如人所劾,与北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勾连?”
“勾连?”辛弃疾怒极反笑,“辛某与部下,自山东转战至此,大小数十战,杀的便是金虏!老君峪、隐曜谷、泗州城下,无数袍泽血染山河,郑御史莫非眼盲?你所言之‘来历不明之人’,乃是冒死深入敌后、刺探军情、传递讯息的义士!他们带回的,是金虏兵力部署、粮道虚实的情报!此刻提审伤重义士,与自毁长城何异?若因此贻误军机,导致城破,郑御史可能担待得起?!”他最后一句,运足了中气,声震营垒,不少淮西军士卒闻言,也露出疑惑与不满之色。
郑清之脸色一阵青白,强辩道:“巧言令色!是否细作,审过便知!你百般阻挠,莫非心中有鬼?本官手持省台文书,如朕亲临!辛弃疾,你敢抗旨吗?!”他再次高高举起那卷黄绫。
空气凝固了。抗旨的罪名,足以当场格杀。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辛弃疾身上。
辛弃疾缓缓抬起手,并非去接那文书,而是按住了剑柄。他身后十余名亲兵,同时向前踏出一步,动作整齐划一,沉默中蕴含着一触即发的决绝。王佐等人更是双眼喷火,只等辛弃疾一声令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背插红旗、浑身尘土的信使狂奔而来,直冲到近前,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带着惊人的音量:
“报——!淮东制置使刘锜将军,遣先锋统制王刚,率五千精骑,已突破金军游骑阻截,距泗州已不足三十里!张相钧令:泗州守军务必坚守待援,里应外合,破此顽敌!”
消息如同惊雷,炸响在营门前。北军士卒顿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连不少淮西军兵将也面露喜色。援军!而且是名将刘锜麾下的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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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醉连营请大家收藏:()醉连营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郑清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举着文书的手僵在半空。孙捷眼睛一亮,迅速上前几步,对郑清之拱手道:“郑御史,援军将至,大战在即,此刻若营前自相冲突,恐为金虏所乘,亦寒了援军之心。不若……先将此事搁置,一切以击退金虏为重?待战事稍定,再行查问不迟。”他这话,已是明显转向,不愿在援军将至、胜利有望的关头,背上内讧导致战局崩坏的黑锅。
郑清之胸口剧烈起伏,盯着辛弃疾,又看看周围情绪激昂的士卒,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可为。强行拿人,不但可能引发火并,孙捷也未必会再支持他,更会彻底得罪即将到来的援军将领。他恨恨地一甩袍袖,收回文书,阴恻恻道:“好!便依孙将军所言!待击退金虏,再行彻查!望辛督军……好自为之!”说完,带着殿前司的人,转身悻悻离去。
辛弃疾缓缓松开剑柄,手心已全是冷汗。他看也未看郑清之的背影,转身对那信使肃然道:“辛苦了。援军消息,可曾通报城头?”
“已有人前去!”
“好!”辛弃疾目光扫过王佐等人,沉声道,“援军将至,然金虏必作困兽之斗,最后攻势定然疯狂!诸位弟兄,随我——再上城头!让金虏看看,我大宋男儿,守土之志,坚不可摧!”
“愿随督军死战!”怒吼声直冲云霄,连日血战的疲惫仿佛被援军的希望驱散了几分。
辛弃疾最后望了一眼伤兵营的方向,心中默念:炎生,坚持住。城头的血战,是为了守住脚下的土地;而营中这场无声的较量,关乎的,或许是这片土地未来的颜色。
他转身,再度奔向那烽火连天、赤旗飘扬的城墙。怀中的铁牌,不知何时已归于冰冷的沉寂,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耗尽了它最后的感应。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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