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所部五千淮东精骑的到来,如同注入泗州守军体内的一剂强心猛药。消息在城头迅速传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士卒们眼中重新燃起灼灼的光。那是绝境逢生的希望,更是憋屈了数日、亟待反击的怒火。
金军显然也侦知了宋军援兵迫近。完颜宗尹不愧为沙场老帅,立刻调整策略,不再全面铺开消耗,而是集中所有能调动的炮石、弩箭与最精锐的攻城部队,对泗州城墙几处关键节点发起了近乎自杀式的连续猛攻,意图在援军抵达并形成合力之前,一举破城!
辛弃疾镇守的北墙中段,首当其冲。金军的炮石像发了疯似的砸向这一段,墙体原本的破损处进一步扩大,临时填补的沙袋、木栅被砸得粉碎。箭矢密集得几乎遮蔽了天空,压得守军抬不起头。数十架云梯不要命地架上,铁浮屠与身着双层皮甲、手持利斧的“阿里喜”锐卒混合编队,在督战队的钢刀逼迫下,疯狂攀爬。
“顶住!我们的援军就在路上了!让金狗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爷们!”辛弃疾挥剑劈倒一名刚刚冒头的金军阿里喜,鲜血溅了他一脸。他抹也不抹,嘶哑的吼声穿透喧嚣。身边的士卒,无论是北军旧部还是配属来的淮西军,此刻都杀红了眼,忘却了派系,忘却了恐惧,只剩下最原始的搏杀本能。长枪折断就用刀,刀卷刃了就扑上去拳打牙咬,抱着敌人一起滚下城墙。
魏胜胸前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是苏青珞带着人刚刚在城下为他紧急处理过的。他依旧不肯下火线,操起一柄不知从哪个阵亡金兵手里夺来的狼牙棒,挥舞得虎虎生风,专砸铁浮屠的腿关节。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不倒的旗帜。
苏青珞带着救护队,已将临时救护点前推到了城墙马道下的掩体里。这里能更快接收到伤员,却也更加危险。流矢不时嗖嗖飞过,炮石砸落的震动让棚顶灰尘簌簌落下。她白皙的脸上沾着血污和烟灰,双手因不停包扎、按压而微微颤抖,眼神却始终专注冷静,不断重复着清洗、上药、包扎的动作,偶尔抬头望向城头那个浴血奋战的身影,眼底深处是掩不住的揪心与祈盼。
“苏娘子,您歇会儿吧,这里太险了!”一个帮着递送热水的本地妇人忍不住劝道。
苏青珞轻轻摇头,手下不停:“无妨,这里近,能多救一个是一个。”她看到又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卒被抬下来,急忙迎上去。
战斗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直持续到日上三竿。金军的攻势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不是意志衰退,而是尸体堆积得太高,几乎要漫过城墙的一半高度,后续部队攀爬愈发困难。城头守军也伤亡惨重,能站立挥动兵器的人已不足最初的一半,人人带伤,精疲力竭。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窒息的关键时刻,东南方向,淮水下游,骤然响起了苍凉劲疾的号角声,不同于金军的低沉,那是大宋军中特有的犀角号!紧接着,是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王统制来了!杀啊!”
城头上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残存的守军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疯狂地将攀附上来的最后一批金兵砍落下去。
辛弃疾拄着剑,喘息着望向东南。只见晨雾与烟尘之中,一支铁骑洪流正沿着淮水南岸疾驰而来,玄甲红缨,马刀雪亮,当先一面“王”字大旗猎猎飞扬。这支生力军并未直接冲击金军围城大营的正面,而是如同锋锐的镰刀,斜斜切入金军攻城部队与北岸主营之间的结合部,那里正是金军运送兵员器械的渡口和相对薄弱之处!
“好!”辛弃疾忍不住赞了一声。王刚用兵,果敢精准,直击要害!
金军阵脚大乱。攻城的部队闻听后方被袭,又见宋军援军气势如虹,士气顿时受挫。北岸主营中急促的锣声响起,那是收兵撤退的信号。正在攻城的金兵如蒙大赦,纷纷舍弃云梯,仓皇后退。
“开城门!留五百人守城,其余能战的,随我杀出去,接应王统制!”辛弃疾当机立断,厉声下令。他知道,这是击溃当面之敌、扩大战果的绝佳时机。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声中缓缓打开。辛弃疾一马当先,魏胜、王佐等还能骑马的将领紧随其后,数百名浑身浴血却斗志昂扬的步卒怒吼着涌出城门,向着溃退的金军掩杀过去。憋了数日的恶气,此刻尽数化为复仇的刀锋!
与此同时,孙捷也率淮西军一部从东门杀出,配合夹击。城外陷入混战。王刚的骑兵在金军阵中纵横驰突,将混乱进一步扩大。辛弃疾的步卒则死死咬住溃兵,扩大战果。金军丢盔弃甲,自相践踏,死伤无数,一直溃退到淮水边,才在留守北岸的部队接应下,仓皇登船北撤。
这一战,从日出一直持续到午后。泗州城下,金军遗尸数千,攻城器械损毁大半,淮水南岸的威胁被暂时解除。王刚所部骑兵在击溃当面之敌后,并未深入追击,而是按照张浚事先的指令,进驻泗州城外预设营垒,与城内守军形成犄角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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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醉连营请大家收藏:()醉连营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泗州城,守住了。
当辛弃疾率部返回城内时,满城军民涌上街头,箪食壶浆,欢呼雷动。只是这胜利的欢呼声中,夹杂着太多失去亲人的悲泣,以及目睹惨烈战场后的心悸。城墙上下,到处都是尸体和残破的军械,血迹将泥土都染成了暗红色。
辛弃疾下了马,脚步有些虚浮。连续的高强度厮杀和紧绷的精神骤然放松,疲惫与伤痛如潮水般涌来。苏青珞早已等在城门内,见他回来,立即上前扶住他一只胳膊,低声道:“先去处理伤口。”
辛弃疾点点头,任由她扶着往营房走去。走过欢呼的人群,他能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永远闭上了眼睛,被同袍用草席或战旗裹着,默默抬走。王佐跟在一旁,低声汇报着初步的伤亡情况:“……北军旧部,能战者只剩不到三百,带伤者无数。淮西军那边,孙捷折了大约一千五百人,他脸色很不好看。王刚统制那边,轻骑突袭,折损不大,约两百余。”
三百……辛弃疾心中一痛。从山东南渡时,虽经折损,核心战兵犹有八百。隐曜谷、老鹳滩、泗州血战……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面孔在脑海中闪过。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一片沉郁的坚毅。
回到相对完好的中军营房,苏青珞仔细为他检查伤口。除了左臂旧伤崩裂,肩、背、腿又添了几处新创,好在都不致命。她默默清洗、敷药、包扎,动作轻柔而稳定。
“青珞,”辛弃疾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今日……多谢你。”
苏青珞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摇了摇头:“分内之事。你……很累了,歇息片刻吧。炎生那边我方才去看过,伤势稳定了些,只是发热未退,还需观察。”
提到炎生,辛弃疾神色一凛:“郑清之那边,可有新动静?”
“暂时没有。孙将军似乎加强了你我营区周边的巡哨,名义上是‘保障安全、防止金军细作’,实际……或许也有隔开郑清之的意思。”苏青珞低声道,“王统制入城后,先去见了孙将军,而后孙将军便陪同王统制去巡视城防了。郑御史……似乎在住处未曾露面。”
正说着,陈亮掀帘进来,他脸上带着倦色,眼中却有光:“幼安,王刚统制派人来请,邀你和孙捷将军一同过营议事,商讨下一步防务,并传达张相关于血诏……呃,关于‘北边情报’处置的初步意见。”他及时改口,显然帐外有外人。
辛弃疾精神一振:“张相有消息了?”他最关心的,就是那铜匣是否安全送达,以及张浚的态度。
陈亮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铜匣已安全送至张相处。张相震惊之余,已密遣心腹携抄本急送临安主战同僚,并命王刚传口信于你:东西已见,干系重大,切勿再泄于第三人。朝廷风向诡谲,史党反扑必烈。嘱你‘外示恭顺,内固根本,持重待机’。另外……张相暗示,不日或有‘天使’携旨意至泗州,内容难料,让你有所准备。”
辛弃疾目光闪动。张浚这是让他暂时隐忍,巩固自身力量,等待机会。而所谓“天使”和难料的旨意,恐怕是史弥远在朝堂运作的结果,目的很可能是借叙功或调整防务为名,行调离、分化甚至问罪之实。
“我晓得了。”辛弃疾缓缓道,“同甫,替我回话,辛某谨遵张相教诲。”他顿了顿,看向苏青珞,“青珞,我需去王统制营中一趟。营中伤员,还有炎生,烦劳你多看顾。”
苏青珞点头:“你放心去。”
辛弃疾起身,在亲兵帮助下换上相对干净的甲胄,尽管多处破损,却更显肃杀。他走出营房,夕阳的余晖将城墙和残留的烽烟染成一片金红。胜利的喜悦短暂而虚幻,脚下土地的温热,仿佛还渗透着未干的血。城头那面历经血火、残破却未倒的赤帜,在晚风中依旧飘扬。
他知道,击退金军的疯狂进攻,只是暂时赢得了喘息之机。来自临安的暗矢,或许比金军的明刀更加凶险。怀中的铁牌沉寂冰凉,血诏与金牌的秘密虽已送出,但它们所引发的风暴,正在看不见的朝堂深处酝酿,随时可能化作雷霆,再次劈向这刚刚经历血战的孤城与它忠诚却饱受猜忌的守卫者。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赤帜既立,便无退转。无论是沙场明敌,还是朝中暗箭,唯有一剑斩之,一步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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