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都督行辕的日子,以一种与泗州城头截然不同的节奏展开。少了刀光剑影与战鼓轰鸣,取而代之的是堆积如山的文书、繁复琐碎的规程,以及幕僚间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言语往来。辛弃疾每日清晨即至签押房,埋首于各军报送、粮秣清册、防区舆图之间,午后则常泡在行辕的架阁库——那存放历年档案典籍之处,灰尘弥漫,光线昏暗,唯有翻动故纸的沙沙声与偶尔的咳嗽声打破沉寂。
他新得的合门宣赞舍人身份与参议军事差遣,在行辕这品级林立的所在,并不显眼。多数同僚对他客气而疏远,既因他北归将领的敏感出身,也因他直属张浚调遣、职责模糊带来的微妙距离。辛弃疾乐得清净,谨记张浚“多看少说”的叮嘱,除了必要的公务交接,多数时间沉默寡言,只以一双锐眼默默观察。
架阁库的管理吏员姓章,是个年近六旬、背已微驼的老书吏,面皮干瘦,眼神却尚清明。初时对辛弃疾这位新来的武官参议竟对故纸堆感兴趣颇感诧异,但见辛弃疾态度恭谨,查阅时轻拿轻放,偶尔问及一些旧档年份、分类也颇在点子上,渐渐便去了些生分,有时还会主动指点一二。
这日午后,辛弃疾又在库中翻阅一批靖康、建炎年间遗留下来的零散文书副本。这些多是当年仓皇南渡时,官员随身携带或后来凭记忆补录的残篇断简,内容杂乱,涉及官制、礼仪、天文、地理等等,许多已蠹迹斑斑,字迹漫漶。他希望能从中找到关于司天监旧制、星图典籍,乃至“山河社稷印”的只言片语。
“辛宣赞又在寻这些老黄历了?”章老吏提着一把陶壶过来,给辛弃疾手边的粗瓷碗里续上些热水,“这些破烂,没什么人看喽。当年过江时,多少好东西都丢在汴梁了,能带出来的,十不存一。”
辛弃疾道了声谢,端起碗抿了一口,问道:“章老伯在行辕多年,可曾听闻过司天监的旧人旧事?或是关于一些特殊星图、仪器的记载?”
“司天监?”章老吏眯起眼睛,想了想,“那都是伺候皇家的清贵衙门,俺们这些地方小吏,哪够得上边。南渡后,司天监好像也没完全恢复旧观,人少,事儿也稀了。至于星图仪器……”他摇摇头,“听说汴梁城破时,好些浑天仪、圭表都让金人当奇巧物件搬走了,可惜啊。”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不过,早些年,倒是听一位已经过世的老书办提过一嘴,说靖康前,司天监好像奉旨修订过一套什么……‘大宋坤舆星野图’,把天下山川地脉跟天上星宿对应起来,说是关乎什么‘地气天象’、‘国运维系’,玄乎得很。那图据说画了好多年,完工后没多久,就出事了……唉,都是老话了,做不得准。”
“大宋坤舆星野图?”辛弃疾心中一动,这名字听起来就与地理星象紧密相关,或许与沈晦那星图铁牌有所牵连。“章老伯可知,这图后来下落如何?可有副本或相关记述存世?”
章老吏苦笑道:“那等机密图册,怕是只有官家和少数重臣才得见。南渡后从未听说。或许……或许根本就没带出来,留在汴梁大内了。相关记述嘛……”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堆积如山的故纸,“这里头或许有些边角料,但大海捞针呐。辛宣赞若真想找,不妨查查建炎初年,随驾南渡的官员中,可有原司天监属官的笔记、行纪之类,或许能提到一鳞半爪。”
这倒是个思路。辛弃疾谢过章老吏,更专注地在故纸堆中寻觅。时间一点点过去,库内光线愈发昏暗。当他翻开一册没有封皮、纸页焦黄脆硬的残本时,目光被其中一段潦草的文字吸引。这是一位名叫“赵彦倓”的官员在建炎三年左右的随军杂记,内容琐碎,多记沿途见闻、物资匮乏之苦。但在某一页,提到了他曾在扬州短暂看护一批“自汴京流出之残损典籍”,其中提及“有司天监旧档数箱,水渍虫蛀,十不存五六,间有星图残片,字迹莫辨,殊为可惜”。
辛弃疾精神一振,连忙细看。可惜赵彦倓并非专业人士,记载简略,未描述具体星图内容,只感慨“天道幽远,非人可测,然社稷倾覆,星象或有先兆乎?”后面便又是其他杂事。
线索似乎又断了。辛弃疾有些失望,但仍将这一段记在心里。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准备收拾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这册杂记的最后一页空白处。那里有后人用另一种墨色稍新的笔迹,添注了几行小字,似是阅读者的批注。字迹清秀,内容却让辛弃疾心头一跳:
“按:彦倓公所记司天监残档,后部分转入行在秘书省。闻内中有《开元占经》辑补稿数卷,间夹星野图说残页,有‘洛阳分野,上应紫微垣辅星,地脉结于伊阙’等语,不知何解。又闻靖康前,道君皇帝曾密遣中使赴西京(洛阳)勘验地气,或与此有关?姑存疑。——添注者未署名,看笔迹墨色,似是十余年前所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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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醉连营请大家收藏:()醉连营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洛阳!紫微垣辅星!伊阙(龙门)!辛弃疾脑海中瞬间串联起之前铁牌锈痕指向西方、可能与“山河印”相关的线索。难道山河社稷印,不在汴京,而是被秘密安置在了西京洛阳的某处,比如伊阙(龙门)附近?道君皇帝(徽宗)曾派人去勘验地气,是否就是为了安放或启用此印?司天监的星野图说,将洛阳伊阙与紫微垣辅星对应,这在天象地理学中,往往意味着极其重要的“地窍”或“镇物”所在!
他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仔细辨认那添注的笔迹,墨色确实比正文旧墨要新,但也有了些年头。添注者显然对星象地理也有兴趣,且能接触到秘书省的资料,身份可能是不太起眼的文书或低级官员。可惜未留名。
辛弃疾小心翼翼地将这本杂记合上,记下了它的编号和大概位置。他决定明日再来,看看同一批残档中,是否还有其他相关记载。
离开架阁库时,天色已近黄昏。回到小院,陈亮正与一位面生的青袍文吏在院中石桌边低声交谈。见辛弃疾回来,那文吏起身拱手,态度客气:“辛宣赞,在下行辕粮料院主事朱焕。冒昧来访,是因王刚统制自泗州来文,提及一批军械补充事宜,涉及辛宣赞旧部所需,有些细节需向宣赞核实。”
辛弃疾还礼:“朱主事客气,请里面说话。”
三人进屋落座。朱焕约莫四十许人,面容端正,言谈有条不紊。他取出文书,与辛弃疾逐一核对弩箭规格、皮甲数量、马匹草料等事项,态度专业,并无敷衍。公事谈毕,朱焕并未立刻告辞,略作沉吟,道:“辛宣赞初来行辕,诸事繁杂,若有不明之处,焕或可略尽绵薄。近日行辕内外,人员往来颇频,宣赞还需……留意门户。”他这话说得含蓄,但眼神里带着一丝提醒的意味。
辛弃疾心中明了,这位朱主事或许便是陈亮日前提及的“为人朴直”者之一,可能也察觉到了行辕内的一些不寻常气氛。“多谢朱主事提点。弃疾自当谨慎。”
朱焕点点头,又寒暄两句,便起身告辞。
送走朱焕,陈亮低声道:“此人掌管粮料,位置关键,却非史弥远嫡系,平日做事还算公道。他今日主动来访并出言提醒,应是释放善意,或许可引为助力。”
辛弃疾颔首,随即将下午在架阁库的发现详细告知陈亮。
陈亮听后,兴奋地在屋中踱步:“洛阳!伊阙!这就对上了!铁牌指向西,星野图说将洛阳伊阙对应紫微辅星,道君皇帝又曾密使人往勘……山河印藏于彼处的可能性极大!只是……”他皱起眉,“洛阳早陷敌手,金人重兵驻守。即便知道可能藏于伊阙,具体位置、如何取得,仍是难如登天。况且,史弥远的人恐怕也在盯着这条线。”
“眼下也仅是推测,尚需更多佐证。”辛弃疾相对冷静,“当务之急,是继续在故纸堆中寻找线索,同时设法查证那位添注者的身份,或许能获得更直接的信息。此外,朱焕的提醒也需重视,行辕内外,恐有耳目。”
两人正商议着,院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名行辕内常见的杂役低头进来,递上一封没有落款的信:“辛宣赞,有人让小的转交。”
辛弃疾接过,杂役便匆匆离去。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薄笺,上面是两行熟悉的、娟秀中带着韧劲的字迹:“泗州诸事渐安,伤者多愈,魏将军等甚念。君处新地,望自珍摄,暑热渐起,谨防时疾。闻楚州‘五味斋’糕点尚可,聊寄一盒,权作加餐。青珞字。”
随信附着的,还有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打开是几块精致的荷花酥,虽经路途,仍保存完好,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辛弃疾拿着信笺和糕点,怔了片刻,心中涌起一股温热的暖流。千里之外,战火边缘,那个清瘦而坚韧的身影,不仅支撑着伤兵营,还牵挂着他的饮食起居。这平淡的问候与细微的关怀,在这暗流涌动的行辕斗室中,显得格外珍贵。
他小心地收好信笺,将糕点与陈亮分食。甜意入喉,似乎也驱散了些许案牍劳形的疲惫与心头沉甸甸的压力。
夜色渐深,行辕各处灯火次第亮起,又陆续熄灭。辛弃疾独坐灯下,面前摊开着摹画铁牌星图与锈痕的草图,旁边是那本载有添注的残破杂记。微光如豆,映照着他沉思的面容。故纸堆中寻得的这一缕微光,究竟是指向沉埋的国器,还是更深的迷局?而远方洛阳伊阙的月色,又是否真的笼罩着一方关乎山河气运的隐秘印玺?答案,依旧藏在重重迷雾与浩繁的卷帙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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