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的夏夜,暑气未消,虫鸣聒噪。辛弃疾独坐在暂居小院的书房中,窗扉敞开,一盏孤灯晕开昏黄的光,勉强照亮桌案。案上摊着两样物事:左边是那枚黝黑的司天监星图铁牌,右边则是他根据记忆与推测,在一张素白宣纸上逐渐勾勒出的简易星野对应草图。草图中心是铁牌背面的核心星宿,外围则根据今日在架阁库残卷中看到的“洛阳分野,上应紫微垣辅星,地脉结于伊阙”等语,尝试将星辰位置与洛阳周边山川地理进行粗略连线。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他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无声的“对局”之中。指尖悬在铁牌那些细微的锈蚀纹理上方,又比对着草图上自己标注的洛阳伊阙方位。若将铁牌边缘的锈痕走向,视为某种校正或偏移的指引,那么紫微垣辅星对应的“地窍”,似乎并非伊阙本身,而是伊阙西南某处……具体是山坳、河湾,还是地下岩穴?仅凭这点残缺信息,根本无从判断。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桌角那油纸包着的半块荷花酥上,苏青珞清丽而坚韧的面容仿佛在昏黄的光晕中一闪而过。千里之外的关切与这眼前的迷局交织,让他心中既暖且沉。她信中说“诸事渐安”,但身处前线,又岂有真正的安宁?自己身在这看似安稳的行辕,探寻着虚无缥缈的“山河印”,究竟是对是错?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便被更深的执念压下——若此印真能关乎恢复大义、凝聚人心,再难也得寻下去。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辛弃疾迅速将铁牌收入怀中,草图卷起,沉声问道:“何人?”
“辛宣赞,是我,朱焕。”门外传来粮料院主事朱焕刻意压低的声音。
辛弃疾略感意外,起身开门。只见朱焕一身便服,未带随从,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面带歉意:“深夜叨扰,实在冒昧。只是白日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细说。恰巧内子做了些消暑的绿豆冰酪,想着给宣赞送些来,也……也借此机会,与宣赞一叙。”
“朱主事客气,快请进。”辛弃疾侧身将他让进屋内,心中警惕未消,但观其神色坦荡,不似作伪。
两人在简陋的木桌旁坐下。朱焕打开食盒,取出两碗沁着寒气的冰酪,推了一碗给辛弃疾。“行辕用冰不易,这点东西,聊表心意。”
辛弃疾道谢接过,并未立刻食用,而是看着朱焕:“朱主事深夜来访,想必不只是为送这碗冰酪吧?”
朱焕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辛宣赞是爽快人,焕便直说了。今日午后,宣赞是否在架阁库翻阅旧档,待了颇久?”
辛弃疾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正是。初到行辕,多了解些旧事陈规,总是好的。”
“宣赞勤勉,令人佩服。”朱焕点点头,话锋却一转,“只是……宣赞可知,架阁库虽看似冷僻,却也未必清净。章老吏人虽不坏,但耳根软,嘴也不甚严。焕听闻,今日宣赞离去后不久,便有人向他打听宣赞查阅了哪些卷宗,尤其问及是否涉及天文地理、前朝旧制之类。”
辛弃疾眼神微凝:“何人打听?”
“是录事参军周勉身边的一个书办。”朱焕声音更低,“周参军……与临安史相府上,似乎有些拐弯抹角的关联。宣赞初来,或许不知,行辕内人事复杂,有些眼睛,未必是张相的人。”
这印证了辛弃疾和陈亮的猜测。史弥远的触角,果然伸到了行辕内部,甚至可能已经对他这个新来的“北归参议”格外“关照”。
“多谢朱主事提醒。”辛弃疾拱手,“不知朱主事何以冒风险告知辛某此事?”
朱焕正色道:“焕虽位卑,亦知忠义。当年亦曾随军辗转,见过北地遗民之苦。宣赞与旧部在泗州血战,焕由衷敬佩。如今朝中有人一味苟安,排挤忠良,实非国家之福。焕能力有限,但通风报信、略尽绵薄,尚可为之。宣赞日后在行辕行事,尤其接触机密文书、探问旧事时,还需更加谨慎。那周勉管着部分文书档案流转,权限不小。”
这份善意来得直接而坦诚,在如今的行辕环境中殊为难得。辛弃疾感念道:“朱主事高义,弃疾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所需,只要不悖大义,弃疾定当尽力。”
朱焕摆摆手:“宣赞言重了。今日之言,出我口,入君耳,天知地知罢了。”他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另有一事,或对宣赞有用。宣赞若真对前朝司天监旧事感兴趣,或许可留意一个人。”
“何人?”
“城西‘云水观’中,有一位挂单的老道,俗家姓吴,据说其祖上曾在汴京司天监任过吏员,南渡后家道中落,他本人年轻时也曾痴迷星象堪舆,后来不知何故出家。此人如今已年近七旬,深居简出,性情有些古怪,但肚里或许还有些真东西。只是……”朱焕犹豫了一下,“此人似乎忌讳提及往事,尤其涉及皇室秘辛,寻常人去问,多半碰钉子。宣赞若有心,或可一试,但千万莫要强求,也勿暴露身份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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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醉连营请大家收藏:()醉连营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这倒是个意外之喜!辛弃疾精神一振:“云水观,吴道长……我记下了。多谢朱主事指点迷津。”
朱焕见目的已达,便起身告辞:“夜已深,焕不便久留。宣赞保重。”他走到门口,又回头低声道,“冰酪趁凉用,暑气伤身。”
送走朱焕,辛弃疾回到桌前,看着那碗渐渐融化的冰酪,心中思绪翻腾。史弥远党羽的监视比预想中更快,这让他后续在架阁库的调查必须更加小心,甚至可能需要暂停。而这位突然出现的“吴老道”,则成了新的、或许更直接的线索来源。
他正思忖着何时、以何种方式去接触这位吴老道,院门竟再次被叩响。这一次的敲门声更加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韵律。
辛弃疾眉头微蹙,今夜访客何其多也?他再次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身着褐色澜衫、头戴方巾的中年文士,面容清癯,三绺长须,神色平和,目光却深邃。辛弃疾并不认识此人。
“辛宣赞,深夜唐突,万望海涵。”文士拱手,语调舒缓,“在下梁道成,日前曾在泗州宣旨,与宣赞有过一面之缘。”
梁道成?那个宣旨太监?他此刻为何身着便服,深夜独自来访?辛弃疾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平静,侧身道:“原来是梁都知,请进。”他注意到,梁道成身后并无随从,街道上空空荡荡。
梁道成步入房中,目光迅速而自然地扫过简朴的陈设,在桌案上那碗未动的冰酪和卷起的草图(辛弃疾并未收起)上略作停留,随即含笑落座。
“梁都知去而复返,不知有何见教?”辛弃疾直接问道。面对这等人物,拐弯抹角并无意义。
梁道成微微一笑,声音柔和:“宣赞不必紧张。咱家此番是私下前来,并非公干。只是那日泗州匆匆一晤,见宣赞英气内蕴,沉稳有度,心生赏识。回程途中又闻宣赞已至行辕任职,想着既在同一城中,便来探望一番,结交才俊,也是人生乐事。”
话说得漂亮,但辛弃疾一个字也不信。内侍省都知,皇帝身边近侍,史弥远的合作者,会仅仅因为“赏识”而深夜秘密来访一个被明升暗降的北归将领?
“都知抬爱,弃疾愧不敢当。”辛弃疾道,“都知日理万机,能拨冗前来,弃疾荣幸之至。”
梁道成摆摆手,似是不愿在客套上多费唇舌,话锋却陡然一转:“宣赞可知,咱家此番回京,除了复命,还受史相所托,留意一些……旧物掌故的线索?”
辛弃疾心头凛然,知道戏肉来了。他神色不变:“哦?不知是何等旧物,竟劳都知与史相挂怀?”
梁道成盯着辛弃疾的眼睛,慢条斯理道:“是一些前朝故老相传,关乎江山社稷气运的……印信图册之类。传闻靖康前,道君皇帝曾命人镌刻宝玺,绘制秘图,以镇国祚。可惜乱起仓皇,多已失落。史相感念先帝,有心寻访,以慰在天之灵。咱家想着,宣赞自北地而来,又曾深入险境,或曾听闻过一二风声?”
果然是为了“山河印”和可能存在的“星野图”!史弥远不仅自己在找,还动用了梁道成这条宫中的线,甚至直接探问到自己头上来了!这是试探,还是警告?
辛弃疾面露讶色,随即摇头:“都知所言,弃疾闻所未闻。北地纷乱,金贼横行,民间纵有传言,也多荒诞不经。弃疾与部下辗转求生,血战求存,唯知杀敌报国,实在无心也无暇顾及此类飘渺之事。”
梁道成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宣赞说的是。是咱家想岔了。此类物事,便是有,也当深藏于秘府禁中,或随二圣北狩,岂是常人能见?宣赞忠勇为国,日后前程远大,实不必与这些陈年旧事有所牵连,以免……徒惹是非。”他最后四字,说得意味深长。
“多谢都知提点。”辛弃疾拱手,“弃疾谨记。”
梁道成又闲谈了几句江淮风物、行辕琐事,便起身告辞,仿佛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夜访。送他出门,看着那褐色的身影无声融入夜色,辛弃疾背心已出了一层细汗。
短短一夜,善意提醒与恶意试探接踵而至。朱焕指明了可能存有线索的“吴老道”,而梁道成的来访则如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滑过,留下了明确的警告:史弥远不仅在找山河印,而且已经将目光牢牢锁定了自己,怀疑自己可能知情甚至有所得。
他回到案前,展开那张星轨草图,目光再次落向西方。洛阳,伊阙,紫微辅星……星轨无声,却仿佛指向了一片更加凶险莫测的河洛之地。而眼前楚州的夜色,也因这接连的叩门声,显得越发深沉难测。寻找山河印之路,还未真正开始,便已布满了荆棘与窥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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