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西郊,云水观坐落在一片疏朗的竹林中,远离市廛喧嚣。道观不大,灰墙黑瓦,掩映在碧翠之间,显得清幽古朴,香火看起来也并不鼎盛。辛弃疾与陈亮皆换上了普通的文士澜衫,未带随从,徒步而来,如同寻常访幽探胜的读书人。
观门虚掩,叩响门环后,一位扎着总角、约莫十一二岁的小道童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两位先生找谁?”
“小师傅有礼,”陈亮上前一步,笑容可掬,“听闻观中吴道长学识渊博,尤擅天文地理,我二人慕名而来,想请教一些星象分野的疑问,不知可否一见?”
小道童挠挠头:“师父在后院丹房,不过……师父他老人家近来少见外客,尤其不喜欢别人问他以前的事情。两位先生若只是寻常论道还好,若是……”他有些为难。
辛弃疾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一小包楚州特产芝麻糖,温和地道:“我二人确是诚心求教,并无他意。这点心意,给小师傅甜甜嘴。”
小道童眼睛一亮,接过糖,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那……两位先生稍等,我去禀报一声。不过师父见不见,我可不敢说。”说完,转身一溜烟跑进去了。
两人在门外静候。竹风飒飒,更添幽静。陈亮低声道:“看来这位吴道长确实如朱焕所说,忌讳颇深。稍后见了,需得小心措辞。”
不多时,小道童蹦跳着回来,脸上带着笑:“师父说,请两位先生到后院竹亭稍坐,他随后便来。师父今日心情好像还不错。”
两人道谢,随小道童入内。观内庭园小巧,花木扶疏,打扫得十分洁净。后院更是一片修竹环绕,竹林边有个小小的八角竹亭,亭中石桌石凳,旁有流水潺潺,确是个清谈的好去处。
刚落座片刻,便见一位身着半旧青布道袍、白发稀疏的老道,拄着一根竹杖,缓步从竹林小径走来。老道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不似寻常古稀老人的浑浊。他走到亭中,对两人微微颔首:“两位居士远来,有失远迎。老道吴静岩,不知有何见教?”声音沙哑,却中气尚足。
辛弃疾与陈亮起身行礼。陈亮笑道:“冒昧打扰道长清修,实因我二人近来读些杂书,对星野分野之说有些疑惑,久闻道长家学渊源,精于此道,特来请教。”
吴静岩示意二人坐下,自己在主位坐了,淡淡道:“星野分野,牵强附会者多,实有所据者少。老道闲云野鹤,早年一些浅见,早已荒疏了。不知二位有何具体疑问?”
辛弃疾知道不能直奔主题,便先从相对宽泛的问题切入:“晚辈曾见古书提及,紫微垣为天帝之座,其辅星对应人间何处?不同典籍似有不同说法。”
吴静岩眼皮微抬,看了辛弃疾一眼:“紫微垣辅星,亦称‘弼星’、‘辅弼’,主佐助、拱卫。依《晋书·天文志》及后来司天监厘定,其分野大致在豫州洛阳一带。然星象玄远,分野亦非板上钉钉,历代因山川形势、都城变迁,或有微调。”他回答得严谨而疏离。
陈亮接口道:“原来如此。晚辈还曾见一残卷,提及‘洛阳分野,上应紫微垣辅星,地脉结于伊阙’,并说道君皇帝曾密使人赴西京勘验地气。不知此说可有依据?这‘地脉结于伊阙’,与星象分野又是何关联?”
听到“道君皇帝密使人勘验地气”,吴静岩持着竹杖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追忆,又似是痛楚。他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此说……老道似有耳闻。星野分野,本是天上星辰与地上州郡的对应。而‘地脉’之说,则属堪舆家言,认为大地亦有气脉流行,汇聚之处即为灵窍。将星象与地脉结合,试图寻天人感应之枢纽,是司天监与阴阳家合作的一种推演,多涉……秘辛。”他刻意加重了“秘辛”二字,带着明显的警示意味。
辛弃疾心知已触到边缘,决定冒险再进一步,他态度越发恭敬:“道长博闻。实不相瞒,晚辈偶得一前朝旧物,上有星图刻痕,其指引似与洛阳伊阙相关,且暗合‘地脉结穴’之象。晚辈百思不得其解,故特来求证。”他并未出示铁牌,只是描述。
吴静岩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辛弃疾:“前朝旧物?星图刻痕?不知是何形制,居士从何得来?”语气中充满了警惕与审视。
辛弃疾坦然道:“乃是一位抗金殉国的忠烈遗物。形制黝黑铁牌,背面镌刻星宿,边缘有天然锈蚀纹理,似非寻常饰物。”
吴静岩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再睁开眼时,凌厉稍减,多了几分苍凉:“忠烈遗物……可是姓沈?”
辛弃疾心中一震,与陈亮交换了一个眼神,沉声道:“正是。”
吴静岩默然良久,竹杖轻轻点着地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仿佛在叩问过往。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更低,仿佛自语:“沈晦……沈明仲(沈晦字)……当年司天监中,他是少数几个真正懂星象,也敢说话的人。那套‘坤舆星野镇国图’的勘校,他出力甚多……后来,后来就出了那档子事。遣使西京,密藏……唉。”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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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醉连营请大家收藏:()醉连营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道长认识沈公?”辛弃疾追问。
“何止认识。”吴静岩苦笑,“老道俗家名吴昀,家父曾在司天监任保章正,专司天文观测记录。沈明仲是家父上官,亦算世交。当年……老道也曾随侍左右,见过那铁牌图样,那是开启验证之钥的副本之一。沈明仲奉命督造那套验证体系时,曾私下仿制了数枚备用的星图牌,材质工艺略有不同,但核心星图一致。他后来将其中一枚交予家父保管,言道‘若天下有变,此牌或可指引后来者,觅得镇国重器,重光山河’。”他目光悠远,“靖康难起,家父携家南奔,途中染病身亡。那枚铁牌……也在兵荒马乱中遗失了。老道半生寻觅,皆无踪影。没想到,今日竟从居士口中再闻其讯。”
原来如此!辛弃疾心中豁然开朗。自己怀中这枚,很可能就是沈晦仿制、交由吴昀之父保管的那枚“副本”铁牌!而沈晦交给沈钧(苏青珞兄长)之父的,或许是另一枚或正本?这解释了为何铁牌能指引山河秘址,却又并非独一无二。
“那……道长可知,沈公所言‘镇国重器’,究竟是何物?又藏于洛阳何处?”陈亮忍不住问道。
吴静岩眼神骤然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几分恐惧。他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道:“此事……干系太大,牵连太广。老道出家避世,与此早已断了因果。今日所言,已属破例。二位居士,听老道一句劝:莫再深究!那物事,于常人非福,乃祸之源也!道君皇帝当年为何秘藏?高宗皇帝为何命沈晦密守?其中牵扯天家隐衷、皇统法统,绝非你等可以承受!便是知道了地方,洛阳如今是什么地界?金虏重镇,龙潭虎穴!去不得,万万去不得!”
他情绪激动,胸口起伏,连连咳嗽起来。小道童不知从何处跑来,轻轻给他捶背,担忧地看着师父。
辛弃疾心中却如明镜。吴静岩的反应,恰恰印证了“山河印”的存在、其重要性以及藏于洛阳的可能性。老道的恐惧是真实的,但越是如此,越说明此物关键。
“道长息怒,保重身体。”辛弃疾放缓语气,“晚辈并非不知轻重。只是山河破碎,胡尘未扫,但凡有一丝可能凝聚人心、彰显大义之物,晚辈等虽力薄,亦愿知其所在,待天时有变,或可效绵薄之力。道长既知此物关乎‘重光山河’,岂忍其永埋尘沙,或落入奸佞之手?”
吴静岩喘息稍平,看着辛弃疾年轻而坚毅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光芒,有悲悯,有追忆,或许还有一丝早已熄灭的火星被重新点亮。他沉默良久,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用竹杖在亭中沙土地面上,快速而潦草地划了几道线,勾勒出一个简单的地形,又点出两个位置。
“伊阙之西,龙门山腹,有古潜溪寺旧址,寺后有一眼‘禹王泉’,泉水清冽,四季不涸。泉眼上方十丈,有天然石龛,极为隐蔽。”他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当年勘验地气,最终定位便在此处。然具体如何开启、内有何物,老道亦不知详情。沈明仲当年只透露,需‘星钥定位,山河印证’。言尽于此!”说完,他迅速用脚抹去沙土上的痕迹,仿佛从未画过。
“星钥定位,山河印证……”辛弃疾默念这八字,与自己掌握的“铁牌、血诏、山河印三物合一”相验证,心中越发清晰。铁牌是星钥,血诏与山河印便是需要印证的“山河”与“天命”?
他还想再问,吴静岩却已疲惫地摆摆手,拄着竹杖站起身来:“二位请回吧。今日之语,出于老道之口,止于二位之耳。出了这观门,便当从未听过。老道年迈体衰,日后也不再见客了。清风,送客。”他对小道童说完,转身颤巍巍地走入竹林深处,背影萧索而决绝。
名为清风的小道童有些无措地看着两人。辛弃疾与陈亮知道再问无益,起身对吴静岩离去的方向深深一揖,然后随小道童默默离开云水观。
回城的路上,两人皆是心潮澎湃,久久无言。信息量巨大,且指向明确——山河印极可能藏于洛阳龙门山古潜溪寺旧址的某个天然石龛中。然而,如何在那金军严密控制的区域找到具体位置并安全取得?即便取得,又如何带回?更关键的是,史弥远一方显然也在追寻,甚至可能已经掌握了部分线索。
“星钥定位……”陈亮沉吟道,“或许你那铁牌,在接近具体地点时,会有更明确的感应或变化?就像在天星潭附近那样?”
辛弃疾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铁牌,依旧冰凉。“或许吧。但前提是,我们能去洛阳。”他眉头紧锁,“此事需从长计议,更要绝对保密。吴道长说得对,此事牵连太大,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竹影渐渐被抛在身后,楚州城郭在望。云水观中的一番星语秘谈,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正悄然荡向那座千里之外、沉浸在异族统治下的洛京。印痕已深,前路莫测,而围绕这方可能决定国运的隐秘印玺,一场跨越地域与阵营的无形较量,已然拉开了更加凶险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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